正文 第2章 衣冠塚(1 / 2)

那天我一早就動身,在路上費盡周折,回到半島時已經很晚了,暮色中我還是看到了那條白亮的小路——由海灘那邊伸過來,擦著村子過去,一直通到山坡上。山坡朝西北方向攀升,那裏沒有高大的喬木,地上長滿了地龍草,許多年了,它們匍匐前進,枝蔓上垂下的氣根又紮回到地裏,逐漸做成了死結。它們經常暗中發力,把人絆倒在地,陰險的枝蔓占領了整片高地,每當秋季到來,地龍草變得通體灰黑,映得山坡也是灰蒙蒙的,顯得更加低沉了,同樣灰黑的螞蚱藏在草中,隨時會撞到人。還有一次,我看到一隻螳螂,也是灰色的,它站在蒿草的頂端,獨自舞著大刀,四周空曠,它的武功也一定是寂寞的。

每到深秋時節,上山的小路愈發白亮起來,路邊的地龍草被來往的鞋子踢折,露出未見陽光的雪色內瓤,給小路加上了星星點點的光暈,它們在絕望的荒野裏猝然出現,常常讓人不寒而栗,山坡沿著白色的路裂開,這是特殊的留白,正如空底的船。確切地說,它連通了海灘和墓地,這分明是一個不安的隱喻。早年間的半島有漁歌唱道:“嶺上土餑餑,一人來一個,有餡沒有餡,別嫌沒滋味。”說的是那些遠航的人在海上遇見了颶風,多半會葬身水底,難以找到屍體。颶風抬起的巨浪有幾十米高,浪頭落下來能砸碎漁船,再好的水性也難以抵擋那浩無邊際的、無法呼吸的綿密介質,一連串的驚呼和船板的劈啪爆裂之聲過後,一切歸於沉寂,隻剩下風聲和雨聲。從那以後,他們再也沒有回來,再也沒有聽到他們的消息,建造墓地時,他們的家人找不到屍身,隻能含著淚捧出幾件他生前穿過的衣服下葬,做成衣冠塚,正所謂“有餡沒有餡,別嫌沒滋味。”墳頭就堆在海邊的山坡上,石碑的正麵對著大海,人們盼著那個故去的人能夠望見回家的路。

那支漁歌到現在恐怕已經沒有人會唱了,本族中有位年近百歲的老曾祖母是唯一會唱這歌的人了。除夕之夜,在我們的慫恿下,她用沒牙的皺嘴高聲唱著這幾句漁歌,那一刻,她的老態一掃而光。正月裏的天黑得快,我最小的堂弟拽開了燈,紅眼的燈泡放射出渾濁的紅光。她穿著對襟福字大紅襖,腰板拔得筆直,因為嘴裏鼓著氣,兩腮上的皺紋驟然平複了,雙頰也泛著紅光,她或許在年輕時聽丈夫唱過,或許是在她很小的時候,紮著小辮,坐在大人們的腿上,聽大人們唱過。一連串的濁音從她喉嚨裏噴濺出來,簡直難以想象,她以衰年之軀居然會爆發出如此巨大的氣場,這是久遠年代的絕響,我被歌聲穿透,這是祖先們的聲音,也是半島人對死亡的巨大嘲弄與戲謔,在近乎癲狂的歌聲裏,生死攸關的選擇變得無足輕重。歌中的“土饅頭”即墳塋,我不由得想起了那座最有名的衣冠塚。

現在,我就站在這座衣冠塚的前麵,許多年過去了,它絲毫沒有改變。當我再次來到墓前,墓碑的陰影在草地上拉得很長,它站立了幾百年,渴望歇一歇的心跡在倒伏的陰影中表露無遺。這是一座年代久遠的古墓,它雄踞墓地中心,基座是砌得齊整的青磚,剛下過雨,青磚上滿是泥點子,再往上是一人多高的土包,經過幾代人的培土加固,它已經成了墓地中最大的一座墳了。墳前花崗石的墓碑縱向裂開了一道縫,填滿了油膩光澤的浮土,碑頂生出了兩三棵雜草,在風中搖曳。碑的正麵,逝者的名字經風雨剝蝕,大部分已經脫落,難以辨認,隱約看到一個“公”字,指尖一碰,嘩啦掉下來一大片石頭碎屑,時間過去了太久,幾百年了,已經沒有人能記得他的名字。石碑背麵是密密麻麻的小楷碑文,不知出自哪位鄉賢手筆,大部分也是漫漶不清,我用手指試探著筆畫,艱難地讀出了這樣的字句:“自公沉海十數載,族人每遇險,輒見公立波濤間,以手指浪,海波遂平……”斑駁的筆畫到此戛然而止,再也續不上了。後麵的文字還有不少,可惜筆畫已經落盡了。遙想當初,這位鄉賢受人之托,來寫衣冠塚的碑文,確實是費了一番心思的。那正是雨後初晴的天氣,屋內乍覺明亮,他提著一管竹筆在素白夾宣上寫下了鐵劃銀鉤,滿紙都是毛筆落紙的聲音,比樹葉落地的聲音還要重一些。外麵客廳裏,條案上杯盤羅列,幾個漁民在客廳裏焦急地等待,其中有一位還站起身來朝書房張望,窗戶開著,牡丹花探出窗台,在風中晃動。這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而如今時光的銼刀最終將它們抹去,先人的故事就這樣淡出了我們的視線,所幸故事還在人們的口耳相傳中得以保留了微弱的光亮。據說這位先人在滿月之夜會回到自己的衣冠塚,許多年前,有人趕夜海回來,曾看見他在墓碑前徘徊,長袖飄飄,帽子後麵的飄帶在風中淩亂,孤單的身影在白沙土地上被月光照得很長。人們看到後失聲驚呼,他的影子轉瞬就不見了。從此以後,隻要月亮升起,人們就會想起他,隻要有月亮在時刻提醒我們,古老的傳說便不會湮沒,古老的傳說與明月同在。十八年前的夏夜,我們一家人在房前的空地上鋪開涼席,就地而坐,搖著蒲扇乘涼。抬頭望去,東南方向的山坡上,那座古墓出現在滿月中,它的碩大圓頂將一輪滿月切成了豁口朝下的月牙,隨著月亮不斷升高,我們目睹了難得一見的月食奇景。父親低聲哼起了“土餑餑”的旋律,母親看我聽得出神,就講了衣冠塚的故事給我聽,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