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一塊黃豆地,有時候能發現幾處野雞窩,但大多是空的,這說明小雞已經孵化出世,跟上父母遠走高飛了。那有著一窩白亮亮雞蛋的野雞窩,母雞因為我發現了她,驚恐地飛到地頭的一從荊棘中,不住地叫喚。我聽不懂她的語言,但我能明白她的心思,一定是恨自己無能為力保護她即將出世的孩子。
我很想招呼她回來,說我並不想傷害她的孩子,可惜她也聽不懂我的話。母親說不要管她,等我們收完黃豆離開,她自然會回到窩裏的。父親更細心,總要在野雞窩旁留下一圈豆苗,像屏風一樣遮護住雞窩,以防黃鼠狼或者別的什麼動物偷襲。
哥哥們有偷拿野雞蛋的想法。就像夏收時在麥田裏發現野雞窩一樣,嚇走老野雞,將雞窩端回去,十幾個野雞蛋在清水裏煮熟,還分不勻呢。
但是這回,母親卻嚴厲地製止了他們,說麥收時節的野雞蛋是剛產下的,還沒有開始孵化。而在黃豆地裏發現的野雞蛋,十有八九小雞都快破殼而出了,這時候拿走它們是損命的行為,日後積德再多都補不回來。
我看哥哥們悻悻地拉黃豆回家,偏要扮鬼臉奚落一番,學著母親的口氣批評他們。沒想到中途歇氣的時候,他們看母親走遠了,居然偷偷地從衣袋裏摸出一枚野雞蛋來,在我眼前一晃,不小心就掉地上了,撿起來一看,蛋殼裏蜷縮著一隻嫩紅的小雞,連一根雞毛都沒有長出來的小雞。
這下,我們都傻了眼,既心疼又內疚,但卻不知道如何才能彌補對野雞犯下的過失。我表示回去要告訴母親,讓哥哥們挨打或者挨罵。誰知他們一商量,說回去各自給我兩本小人書,不帶交換的,白白送我,條件就是隻要我不在母親跟前告狀。
我不用多想,立刻就答應了。因為一路上對小人書的向往,那天回家的路似乎都比往日平坦了許多。
(六)
重陽節之後,雁兒們整整齊齊往一個方向飛。
我在放學回家的路上看了很久,隻有一隊雁兒是人字形的隊伍,一側的隊伍長,一側的隊伍短。因為太高太遠的緣故,我聽不到它們鳴叫的聲音,隻看到平穩持續的飛翔。先是從頭頂的長空掠過,能看到它們的翅膀,然後漸行漸遠,隻看到一個個小黑點,最後連成兩條長短不一的黑線,消失了。
這樣的情景,常常帶給我一點淡淡的悵惘,卻又說不出來為什麼。
是擔心這靈性的鳥兒一去不返嗎?還是遺憾自己缺少飛翔的翅膀?
我想起一句兒歌:雁鵝雁鵝說我乖,帶我一雙金絲銀線繡花鞋。雁鵝是我喜歡的,繡花鞋也是我喜歡的。但是秋天一來,雁兒遠走,繡花鞋小到不能再穿,我還能喜歡些什麼呢。
沒有人理會一個愛胡思亂想的毛丫頭,大人們在秋季裏的活計比我的心思多地多。
晚歸的後果是挨了母親的一頓斥責,因為那天是母親安排好磨麵的日子。秋收之後,最重要的就是冬藏。雖然冬天還有一小段路程,但總要不可避免地來到,我們也必須準備好冬季裏所需的麵粉。
磨坊在十裏之外的老磨峽,磨一次麵要往返兩三次。先去挨磨,把自家的名報上,磨坊主給你個大約的時間,到時候再去。約定的時間大多是準確的,也有去了讓別人搶先的時候,那就隻能等下一輪了。母親早在半月前就背了一袋糧食去排了隊,約好了磨麵的日子,並且是在晚上。
這一回的磨麵動作比較大,天氣涼了,因為不怕蟲蛀,就要多磨些麵,管我們吃到年底。而那麼多糧食母親一個人是背不到磨坊去的,父親隻有在假期才能在家裏幹活,平常日子不回來,母親是家裏的主要勞力。好在兩個哥哥能給母親幫忙了,他們和母親一起將好幾袋糧食裝在架子車上,母親在前拉,哥哥們在後推,一步一步去了老磨峽。
留下看家的就是我和姐姐,看好家是一個任務,管好不懂事的弟弟是另一個任務。這時候的看家,真是有看頭的,滿屋子堆著收獲的果實:核桃、小麥、油菜籽、玉米、黃豆,哪一樣都是十分珍貴的,都是我們賴以活命的寶貝。而村子裏每有傳言,誰家的門閂被賊人偷偷撥開,整袋的糧食、整壺的菜油被偷走。尤其是晚上,勞作一天的人們睡熟了,更是賊人大展身手的時候,即使你醒過來,也有那膽大無比的賊子敢在主人的眼皮子底下拿走任何物件,所謂“賊不空回”。
我們的家在村莊盡頭,若遇賊盜,想喊個壯膽的人都不容易。所以母親格外地小心門戶,每日回家一定要趕在天黑前將屋外的活計幹完。喂豬、喂狗、喂雞、燒炕、撿柴禾,就連夜裏用的尿盆都要早早拿進來放在門後,一關門,就不準我們再出去了。這時候母親才做晚飯,隻是晚飯做好的時候,除了姐姐和大哥醒著做作業,我們幾個小的全都睡著了,要被搖醒來,迷迷糊糊吃飯。
這一次去磨麵前,母親一再給姐姐叮囑:看好門,管好娃,實在等不到我回來瞌睡了就睡,但要睡靈醒一點。姐姐大我十歲,早已懂事,在母親跟前雞啄米似地點頭答應,但母親還是帶著許多不放心的神情去磨麵了。
當屋子裏隻有我們姐弟仨,突然靜下來的空氣裏彌漫著一絲恐怖。我給姐姐說我有點害怕。估計姐姐也是硬著頭皮說:怕啥?有我哩!剛會走路的弟弟不肯乖乖地睡覺,滿炕頭跑著玩,將我們不舍得吃的餅幹揉碎。姐姐哄弟弟累了,強行將他抱在懷裏讓睡覺,他掙紮不開,哭了,聲音大而響亮,充滿了極度的委屈。這一哭,我更覺得害怕,因為姐姐說,要是弟弟哭久了,外邊的賊人就會判斷我們家沒有大人。於是我和姐姐想盡千方百計終於逗笑了弟弟,讓他繼續在炕上玩,直到他自己累了隨便趴下睡著。
姐姐讓我給她背誦教科書上的詩歌,說驅瞌睡。我便拖長聲音唱念:圓天蓋著大海,黑水托著孤舟。遠看不見山,那天邊隻有雲頭。也看不見樹,那水上隻有海鷗……然而心裏卻是那樣的茫然和無助。我幹脆給她唱“桑木扁擔輕又輕,挑擔茶葉上北京,香茶獻給毛主席,貧下中農一片心。”姐姐讓我大聲點,但是我唱著唱著不由自主聲音就小了,我覺得唱歌沒意思。我對北京很感興趣,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地方,怎麼會有那麼多人向往?我問姐姐,那天上的雁兒可是也飛到北京去了?姐姐糾正了我的錯誤,雁兒是往南方去了,北京是北方啊。那就是飛去南京了吧,我想,姐姐表示很認同我的想法。
熬到子夜,母親還沒有回來,也不知道是還在磨坊呢,還是已經在回家的路上。我的上下眼皮直打架,一頭歪在枕頭上睡了,可恨姐姐掐我,讓我醒來給她做伴。我捂著生疼的胳膊坐起一小會,糊裏糊塗又倒下睡著了。正做夢的當口,忽然聽得木門板嘎吱嘎吱幾聲響,驚坐起來,姐姐的臉色都白了,睜大眼睛盯著門閂,顫抖著聲音大聲質問:誰?
外邊沒響動了,剛鬆了口氣,又嘎吱嘎吱響,這回姐姐讓我大聲喊爸爸,說賊聽到了就知道屋裏是有男人家的,也就不敢進來了。我隻喊了兩聲,就覺得嗓子發緊發幹,格外地想喝水。我幾乎要哭出來,門外卻傳來嗤嗤的笑聲,緊接著母親大聲地喊姐姐開門來,姐姐一個箭步跳下炕,開門迎回磨麵回家的母親和哥哥,三個人都像雪人一樣,滿頭滿身的麵粉。
原來是兩個哥哥趁母親上廁所去了,故意的嚇唬我和姐姐。
聽著姐姐故作緊張地給大家描述剛才嚇人的情景,我的眼淚先自撲簌簌掛了滿臉。那一刻,我多麼想讓母親緊緊地抱抱我,然而,母親卻忙著打水洗臉洗腳,顧不得我們了。
我裹緊被子,放心地睡下,誰知卻一時睡不著了。
窗外,一片蟲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