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多事之秋(2 / 3)

豇豆呢,青春已逝,雖然還有些晚開的花兒,藍藍的,猶猶豫豫開放在秋陽中,然而那掛著的果實卻比夏日裏短了許多,粗了許多,更少了幾分的水靈,自然吃起來口感不佳。

黃瓜就更不用提了,葉子枯黃,果實變形到彎彎曲曲,仿佛營養不良的畸形兒。

扁豆、茄子、辣椒,甚至默默匍匐的韭菜,一樣地沒精打采,它們敏感於季節的更替,知道隨著蘿卜白菜的出場,它們將一一下台。

我隨父親在菜園裏拔掉這些過季蔬菜的植株的時候,想象它們對於時鮮蔬菜的心情,無非就是一句話:羨慕嫉妒恨。

但是,不管它們的心情如何,統統被拔掉卻是不爭的事實。隻有那麼大的一塊地,必須騰出來一些,以備種植別的蔬菜。比如培育明年的萵筍幼苗,或者栽種晚熟的大白菜。

我常常想,我們家的這塊菜園真是力大無窮,拔了這樣,種下那樣,照樣蓬蓬勃勃的生長,似乎從來沒有累的時候。

父親說,土地是我們最好的夥伴,隻要你精心侍候,它就不會辜負你,就會給你豐厚的回報;但是,你要是糊弄了它,它會加倍地報複你的,讓你顆粒無收,不是常有人說嗎,人哄地一時,地哄人一年。

我似懂非懂地聽著父親的話,手裏攥著一株蔫蔫的西紅柿樹苗,翻遍整株樹身,終於找到一個小小的紅紅的柿子,我擦幹淨它,一口將它吃掉。那個酸呀,真是滲透五髒六腑,忍不住要打個冷戰。

我不願意幹活了,我要求父親再給我們講故事。

父親直起腰來,說從前有個很懶的犯了錯誤的孩子,因為害怕父母的打罵,於是跑到菜園裏藏身。正是這時候的光景,菜園還沒有被清理,辣椒、茄子、豆角們還在地裏生活著,看見這個懶孩子來了,所有的蔬菜都對這孩子開口說話:

辣椒說要拉住打

茄子說要截住打

黃瓜說要吊起打

豇豆說要捆住打

豆兒說是算了吧

誰家的孩子不犯法……

父親的聲音渾厚,是很好聽的男中音,但是故事裏卻充滿了殺機。我心驚膽顫地替那個孩子捏一把汗,多倒黴的孩子啊,不就犯了點錯誤嘛,不就偷一會懶嘛,犯得著讓園子裏的眾蔬菜圍攻嗎,真是走投無路啊,還不如不跑到這兒來呢。倒是豆角心善,可以理解我們犯錯並不是故意。

於是,在接下來的辛苦的勞動中,我偷偷地將豆角的枯萎的枝葉留了下來,我不忍心拔掉它們,我讓它們再享受幾天陽光的溫暖和愛撫。

第二天我再去菜園,發現父親早已將菜地清理幹淨,黃土也被疏鬆,糞肥埋在土裏,平平整整的樣子。當然,那些我特意留下的豆苗也早已不見了蹤影。

故事中那樣善解人意的豆苗,父親怎麼就能狠心將它鏟除了呢?

大人的心思啊,我小的時候就從來沒有猜透過。

(四)

收獲玉米是秋天裏最辛苦的事情。

雖然父親總是笑眯眯的神情,不把辛苦當回事,但我一直固執地認為,收玉米真是太辛苦了,何況玉米麵一點都不好吃。

年年都是在中秋的時候開始掰下玉米棒子,一家人都到地裏去,每人一個背簍,鑽進密不透風的青紗帳,一個一個掰下碩大的玉米棒子,扔進身後的背簍裏,直到背不動了再從青紗帳裏鑽出來,倒下玉米,歇口氣再進去。

如此周而複始,一天玉米棒子掰下來,胳膊和臉上被鋒利的玉米葉劃滿細細的傷口,痛倒不怎麼痛,隻是癢得難受,再加上誤了季節的玉米花粉,沒準還就過敏了。

我尤其討厭掰玉米,我也不愛吃煮熟的嫩玉米,這一點我和母親太不一樣。

母親喜歡收莊稼。夏收的時候不怕曬黑,秋收的時候不怕勞累。

常常在地裏勞作一天的母親,回來還要給我們做飯。我自從嚐過掰玉米的滋味後,就主動承擔起了給家人做飯的任務。我寧可在灶間煙熏火燎,不願意在青紗帳裏受罪。雖然我做的飯並不好,哥哥們常說我擀的麵是中國地圖,不規則。

但我不在乎。我炒的菜香是大家公認的,放的油多也是大家公認的。我想,中秋節了嘛,就應該吃好點,於是我想著法兒給大家做好吃的,炸油餅、拌涼菜、炒蘑菇、製核桃蜜餞。勞累一天的母親回來能吃上現成飯,已經很高興了,也顧不上數落我的奢侈。

母親特別愛吃煮熟的嫩玉米棒子,有時候就直接拿它當一頓飯。可是我不愛吃,我一直認為吃了囫圇糧食不消化。所以我有意不煮玉米,母親隻好自己生火爐用大茶壺煮,常常是茶壺裏的水咕嘟著,母親卻已經靠在椅背上睡著了,咕嘟咕嘟的水聲是她的催眠曲。

月亮出來的時候,我陪母親坐在廊簷下洗腳,屋後黑魆魆的南山擋不住月亮的清光,院子裏的花草樹木在月光下影影綽綽,蟲兒們淺唱低吟,仿若童話故事中的仙境。母親說月亮裏邊有樹木,是桂花樹,也有動物,是蟾蜍,還有人,是嫦娥。

我最想見到的是桂花樹和嫦娥,因為這兩樣是我的生活中從未出現過的。

我仰著脖子看月亮,看到眼睛發酸,嫦娥從來不露麵,隻有隱約的樹影在月兒裏麵,但到底是否桂花樹我又拿不準,因為我不曾聞到香味。

這時候,山後麵,月光下,傳來一陣陣悠揚的嗩呐聲,吹奏的是常常跑調的《百鳥朝鳳》,卻也有著不跑調的熱鬧和喧嚷。有時候又是流行歌曲,調子要更準一點。

母親說,這是高山上還要晚收幾天的玉米,害怕野豬來毀壞而看守的人家,住在地頭臨時的庵房裏,吹響嗩呐,一來驚嚇野豬,二來給自己壯膽。

我喜歡月光下從山裏頭傳出來的嗩呐聲,我不在乎音調是否準確,我喜歡的是那由遠及近的熱鬧,它讓我的夜晚不再單調,而是充滿了美麗的遐想。時至今日,我依然像小時候一樣,是那樣地害怕孤獨,害怕黑夜的清寂。

所以我讓那時的嗩呐在心底流淌了這麼多年。今天,所有的山地都退耕還林了,沒有人在高山上種植玉米,也不用再吹嗩呐看守玉米。可我心裏那悠揚的嗩呐,總還會在年年的中秋時節響起。

(五)

掰下來的玉米棒子經過許多日子的加工處理,比如剝皮、結辮,最後金燦燦地掛在核桃樹的空枝上,或者掛在屋簷下,與紅彤彤的辣椒串並排爭豔。

我想,這勞累的多事之秋該是結束的時候了吧。

然而,兩畝地的黃豆卻漸漸露出衰老的模樣來,豆葉萎黃,豆莢鼓脹。我經常把將要成熟的一株豆苗看成婆媳倆,葉子是滿臉皺紋的婆婆,豆莢是即將臨盆的媳婦。

事實上,黃豆地裏的勞作不分男女老幼,婆婆能幹,大肚子的媳婦也能幹。我們把成熟了的黃豆連根拔起,輕輕撣掉根係上的泥土,整齊地摞成小垛,全部拔完之後才拉回家去。

這樣輕鬆的活計是不怎麼費力的,唯一讓人不悅的是幹硬的豆莢常紮得我的手生疼。我被紮了幾次,唏噓了幾次之後,母親讓我在地裏專門挑揀那些植株矮小、成熟略晚點、也就是嫩一些的黃豆莢,將它們摘下另外存放,帶回家放點鹽一煮,就是非常好吃的毛豆。

那時候,除了核桃,毛豆也是我最愛吃的,當然我很樂意摘毛豆。我滿地尋尋覓覓,有時候一塊地方就有好幾株,有時候卻半天也找不到一株。找不到毛豆的情形下,卻有遇到野雞的機會。常常是在草盛豆苗稀的一尺見方的地麵,野雞用幹草編織的雞窩就在其間。雞窩裏最讓人驚喜的就是一窩野雞蛋,在秋陽下白地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