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年臨到開學了,菜地的大蒜還沒有種上,而屋後巨大的核桃樹已經成熟地有些焦躁,一個個青綠的果實裂開口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母親更是心焦,要是大蒜不及時種上的話,明年我們就吃不上蒜苗蒜薹。而核桃也要及時地打下來,那是我們一筆不菲的收入,
好在我們兄弟姊妹多,隻要請一個會上樹的人敲打核桃,我們在樹下撿拾,不消半天的功夫就能幫那棵巨大的核桃樹完成一年一度的犧牲和貢獻。打核桃的人在樹上一頓猛敲,果實紛紛墜地,也有那不願意離開枝頭的癡情種子,隻好等待鬆鼠的光臨了。
接下來是無休無止的剝核桃皮,真是個惱人的事情。一把小刀,一個竹籃,找個小凳子坐在核桃堆旁邊,揀那裂開口的核桃先剝皮。刀子輕輕一劃,“啵”一聲,整個青皮像花朵一樣綻開,露出裏邊黃白的硬殼來,隻需拿出這個黃白色的核桃直接往竹籃中一丟,一個核桃皮就算剝完。幹這個活計的時候,母親的手是最快的,大約每分鍾可以剝掉十隻核桃的青皮,她麵前的竹籃也是最容易裝滿的。
父親說母親要是在工廠幹計件工,拿的工資一定是最高的,可是母親隻顧剝核桃皮,並不接父親的話茬。
總有一些果實是晚熟的,但是我們顧不上細看,也顧不上讓它再長幾天時間,一股腦給敲打了下來。這樣做的結果隻能是剝皮相當的困難,青青的核桃皮緊緊裹在核桃的硬殼上,任憑你拿了多麼鋒利的刀具都不能完全地將它剔除幹淨。
青核桃皮裏的黑色素是很過分的一種東西,常常將我們的小手染得漆黑,開學後很長一段時間都是黑黑的,以至哪天沒有完成作業挨老師打手板的時候,常常因為難為情而不敢隨便伸出手來。相對於挨打,一雙烏黑的小手帶來的尷尬似乎要更多一點。
當然,吃著香香的核桃仁的時候,我也就不太計較它的青皮曾經染黑過無辜的雙手了。我用依然黑黑的手指捏一枚橢圓形的薄皮核桃來,放在木門扇和門軸的中間,輕輕一夾,核桃便被夾碎,剝掉硬殼,取出米白色的核桃仁來,再一掰兩半除掉中間的隔離物。不要以為這樣的核桃仁就可以吃了,還有最後一道工序呢,那就是除掉核桃仁上薄薄的細皮,最後,雪白細嫩的果仁才呈現在眼前。放進嘴巴裏,細嚼慢咽下去,核桃仁那帶著木質的香味悠悠地向上蔓延,一瞬間你會覺得眼睛鼻子和耳朵都是香的。
隻有在這時候,我才相信核桃是可以補腦的食品,我感到它的香是竄到大腦裏邊去了。假如這時候有誰讓我猜謎語或者對歇後語,也許我答錯的幾率會小一些。不過,這都是我心裏偷偷的猜想,並沒有人幫助我驗證過它的正確性。
母親抬頭噓一口長氣的功夫,看到我們隻顧吃不幹活了,便停下手中的活計,往前一步蹲下來在核桃堆裏揀一捧粗皮核桃來,也就是我們說的“隔核桃”,說讓我們吃這樣的,並說隻有這樣的核桃才最香。
“隔核桃”的硬皮厚而粗,表麵還凹凸不平,母親心疼門扇會被墊壞,讓我們用斧子砸破它。但是,砸破它是要費一番功夫的,一不小心砸在手上,火燒火燎地疼。更要命的是果仁還深陷在這些凹凸不平的硬皮中,想把它順利地取出來更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每次吃這樣的核桃,我也就隻是吃個大概,一隻核桃的大部分果仁我根本吃不到。我氣惱地將它扔在一邊,心裏暗暗地抱怨母親的吝嗇。母親是要把那些好剝好吃的核桃留下來賣掉,說能賣上好價錢,而“隔核桃”是沒有賣相的。
為什麼我們就隻能吃這沒有賣相的“隔核桃”?為什麼我們不是那買核桃而是賣核桃的人?我在心裏問母親,不出聲的語氣裏明顯是質問。
估計母親從我的目光中感受到了這不出聲的發難,隻見她從針線笸籮裏拿出一根縫衣針,將我扔在一邊沒吃完的“隔核桃”撿起來,用細長的針一點點挑出其間的果仁,又一點點送到我手裏。
看我吃高興了,母親這才說,其實你們都不知道,“隔核桃”雖然剝皮困難些,但是吃著真的比那些容易剝出來的核桃香,等你們長大了總會懂得這裏邊是有道理的。
隻是,來年的核桃都快咧嘴笑的時候,我覺得自己還是沒有長大。
(二)
帶著青核桃皮浸染過的小黑手,我們在父親的菜地裏幫忙種蒜。一塊方整的土地被勾劃成數行,行距大約一尺見方。一瓣一瓣的蒜頭就要安排在這成行的土地上,一個和一個的距離要在三寸左右。我因為把握不好這個既定的數據,常常被安排撒化肥,也是個很有趣的事情,一粒粒的化肥在手中像流沙,握著握著就少了。我認真地撒化肥,聽父親講蒜苗怕狗咬的故事。
父親在地裏將種蒜的淺溝刨出來,然後一邊種蒜一邊講笑話。
說從前有個地主家,每年到種蒜的時候就雇些長工,但地主是有名的吝嗇鬼,隻讓長工幹活不讓長工吃飯。一日某長工餓極,給地主提要求要吃飯,地主卻說他家的惡狗很凶,大家都怕狗咬,別去了最好。這樣餓了幾頓,長工們聯合起來將所有的大蒜頭朝下給種到了地裏。
到了冬季,家家的大蒜蓬蓬勃勃,隻有地主家的草盛苗稀。地主氣急敗壞去找長工,得到的回答是“蒜苗怕狗咬,不敢探頭出來”。
比這更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大叔二哥三太爺”:
一家弟兄仨,老大富有,老二清貧,老三巨富。鄉人便喊老大叔叔,喊老二哥哥,老三呢就直接喊三爺好了。
三弟兄因為在世間占有物質的多少而改變了原先的輩分,但不知道他們自己當時是怎樣的感受。
我從小愛較真。父親說蒜苗頭朝下栽種就不發芽,我偏不信。扔下盛化肥的小木碗,偷偷地給土裏頭朝下種了十幾顆,又悄悄地用紅毛線打了記號。
一月以後,天都冷了,跑去看看,那有紅毛線的地方照樣長出了蒜苗,不過比旁邊的細弱一些。根部也扭曲著,我雖然驗證了自己的想法,卻也很同情那十幾株小蒜苗,不知道它們頭朝下在土裏邊憋悶了多長時間才能探出頭呼吸點空氣?
種蒜的時候,每人一行的分工。大家都蹲在地上,抓一把蒜瓣來,按照規定的株距往地裏種。這樣長久蹲著,腿是很容易麻木的,得等一會起來活動活動。
我看別的人都是順著挖好的蒜行往前種,眼前的地上種滿了,就要再往前挪,有時候蹲著換腳步來不及時,就絆倒在地裏,嘻哈著爬起來再種。隻有父親蹲在地上往後退,總是將遠離自己的地方先種上,然後慢慢到了眼前,輕輕往後一退,再接著種。母親說父親的這個辦法很好,不單省力氣,種蒜的速度也快。然後我們全都學習父親的經驗,果然種得快了一點。
父親這時候不講故事了,教我們背誦布袋和尚的詩:
手把青秧插滿田,低頭便見水中天。心底清淨方為道,退步原來是向前。
這可是個難懂的詩句,對於那時候的我來說,所以我不太喜歡。我讓父親說謎語給我們猜。
父親停下鋤頭:弟兄七八個,圍著柱子坐,一旦要分家,衣裳都撕破。打一蔬菜名。
我想啊想,猜不出來!兩個哥哥同時猜出來了:大蒜。
哈,真的是大蒜啊,我怎麼就沒有想到呢。
真笨!我在心底罵自己。
(三)
一入秋,陽光不再那麼熾烈,父親喊我們的語氣也溫和了一些,讓我們跟上他清理菜園。
偌大個園子,種滿了各種各樣的蔬菜。青筍和豆角早已在盛夏之前將自己奉獻,現在有的是這些:
西紅柿一副美人遲暮的表情,努力地紅著,努力地舒展額上的皺紋,不過想要在秋陽裏再熱烈幾天。可是我們已經不喜歡吃它了,過季的蔬菜總是沒有正當時的那樣鮮美,這實在不能怪我們的口味,是它們應該退場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