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4月30日,我們一家三口陪同我父母親踏上南下的列車,開始華東五市八日遊的愉快旅行。也就是說,在安頓好單位工作、家中瑣事之後,一身輕鬆地下江南。對我來說,江南是一條從古詩詞裏潺湲而來的河流,是一個極富詩情畫意的夢境。於是這一次的旅行能夠成行,且有自己最為親近的人相伴,確是人生一大美事。
在疾馳的列車上,八歲的兒子顯得異常興奮。他是頭一次坐火車,對一切都感到好奇,總是不肯好好地坐下來,這兒瞅瞅那兒看看,甚至拉著我的手穿越五、六節車廂去看硬座車裏的情形,然而滿臉疲憊和漠然的旅客根本就不會注意一個小男孩的興奮和快樂。慢慢地兒子從大人們的表情裏覺察到自己的異樣和無趣,終於回到自己的鋪位上安然下來。老父親看見孩子安靜了,和藹地教他背誦白居易的《憶江南》: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從父親的語調和神態中我感覺到老人的向往和憧憬。是啊,北方南方,究竟有多少的不同?如詩江南,又有多少的魅力和吸引?
我依在車窗前,笑眯眯地看一老一少高興的樣子,心中頗為快慰。
天色漸漸地暗了下來,夜幕降臨。列車員柔婉的嗓音一站一站報站名,還未到洛陽,倦意襲來,再也支持不住,隻好爬上鋪位,迷迷糊糊睡了。
行旅中的睡覺,幾乎沒有什麼夢。一睜眼天已微曙,窗外青灰色的天空和我家鄉的也沒有什麼兩樣。照顧好父母孩子的洗漱,我獨自坐在車窗前觀景,十分迫切地想一睹那“綠如藍”的長江之水。中午十一點鍾的時候,終於遠遠地看見了南京長江大橋,車廂裏還有頭一回來此地的乘客,竟然激動地站起來往外看。列車載我們悠忽過了長江,我卻沒有看到那如詩如畫的紅花和綠水。白居易是幸運的!誰讓我們生在這高速發展的現代文明社會,一些事物歡唱著前進了,一些事物呻吟著被破壞。
接下來的遊覽是緊張和快節奏的,真真走馬觀花,匆匆五天時間走了五個城市的部分主要景點。我在遊曆的行程中抽空做了點筆記,以此紀行,回來後略略整理了一番,依舊題為《憶江南》——對江南風物的一點粗略的記憶。
莫愁湖
到南京的當天,正好趕上五.一節,旅行社以當地遊客多無暇接待我們為由將我們一行九人安頓在賓館了事。草草洗漱一番,在賓館附近的小吃街上用完午餐,才是正午一點多的光景。天氣又是我們在北方少見的晴柔,同行皆有初來乍到的新鮮和千裏相隨的興奮,誰也不會將大半天的時間浪費在賓館中。於是我和愛人打開剛買的南京地圖,細細查看一番,發現我們所住的地方距莫愁湖公園較近,別的景區著實有些遠,也隻有去那兒轉悠轉悠了。雖然早就知道莫愁湖,聽過莫愁女的故事,但對於號稱“金陵第一名勝”的江南名園莫愁湖,我總覺得它不過一個公園而已,無非憑借理想化的傳說給公園增加了一些人文之美。可是在沒有更好地方遊覽的情況下,有一個靠近點的莫愁湖也算是對我們迢迢南下的一個慰藉,聊勝於無罷了。
隻一站路的行程,我們便來到莫愁湖公園門口。因為節日的緣故,遊人甚眾。初進園時一眼看見的假山噴泉旁擠滿了拍照留影的遊客,我們照例的加入,依湖石假山,傍清池綠水一一的留下身影。尤其山石上所刻“莫愁”二字,更是搶眼的背景。就在取景的過程中,不經意地發現了這一角公園布景的幽美雅致。包括後來所見的水榭亭台、曲徑回廊無不錯落有致,獨獨地顯示了它的幽雅。比如坐落在公園大門正北的華嚴庵,一條婉轉的花崗石路,蒼鬆翠竹掩映的小小庭院,花格門窗、盆景樹石,尤其院落東側的一株百年紫藤,老幹虯枝、蒼勁古樸,剛剛探頭的葉芽遮掩了悄悄謝去的繁花,越發顯出幽靜的古意。大門上懸掛著陸鴻吉的楹聯:“於此間得少佳趣,微斯人吾與誰歸”,可謂大雅。一下子覺得濃鬱的文化氣息撲麵而來,又加上花園暗藏的音響傳來若有若無的淒清古箏,使我自然而然地想起越劇《莫愁女》的悲情故事。
我一直不喜歡這個故事中缺乏人性的情節,寧願它隻是戲劇的需要,賺取觀眾的眼淚而已。然而我隨後所見的一塊關於莫愁湖的前言石刻,卻把真實的曆史和虛構的故事並攏來放在我麵前,讓我一時無法分辨。前言裏這樣說:莫愁湖公園是南京著名古典園林,先後為明太祖朱元璋宮苑,明中山王徐達私家花園,乾隆帝三入莫愁湖之行宮……那麼,《莫愁女》裏的故事是否在這裏有跡可尋?到底是一個淒美的傳說還是醜陋觀念和冷酷私心鑄就的真實悲劇?
帶著疑問再向華嚴庵的北首踱過去,勝棋樓赫然眼前。相傳勝棋樓為明太祖朱元璋與中山王徐達奕棋之處。徐達棋藝超群,但每次與朱元璋對奕都害怕自己勝了會犯欺君之罪,所以每次都以失敗而告終,朱元璋知道徐達的顧慮和用心,也不責怪他。一天,兩個人又到勝棋樓對奕,朱元璋明白地告訴徐達讓他盡可能地使出最高棋藝來和他一決高低。這一局棋從早晨一直下到午後還沒有決出勝負,這時朱元璋連著吃了徐達的兩個子,自以為勝券在握,正得意間,忽聽徐達說:請皇上細看全局。朱元璋轉到徐達這麵來細細一看,這才看懂徐達竟用棋子巧妙地排列出“萬歲”兩個字來。這一局棋下到如此地步,朱元璋終於承認徐達確實比自己棋高一著,於是乘興將此樓連同莫愁湖賜與了徐達。
既如此,可以確信在這裏下過棋的徐達也就是戲劇中的中山王了。可是我又笑我自己追究的認真和無意義,生活也罷,戲劇也罷,各人自有各人的命運,誰又曾被輕易地改變過?
緊鄰著勝棋樓的是鬱金堂,再出去一溜小巧的四合庭院:蘇合廂、通水院、待渡亭。從字麵上已經看出我們在移步換景之間,漸漸地被旖旎風光引近莫愁湖邊。三十元錢租了隻精巧華美的蓬船,泛舟莫愁湖上,水波溫柔的蕩漾,每每將雲影天光攪亂,而優柔的堤岸垂柳卻固執地屢屢輕拂湖麵。於是行舟的樂趣並不僅別於陸上水間,我們的船隻也是相對四周風物的一個景點。
四處欣賞美景,陶醉於初夏時節的莫愁湖,什麼時候湖麵風起都沒有注意到。隻覺得光線黯淡了許多,近旁的湖水變得深沉,遠處的湖麵卻茫茫地起了薄霧,整個的莫愁湖比先前大了一圈。風雨欲來,小船兒格外地伶仃,慢慢靠了岸,匆匆跳上渡口,終於趕在雨腳之前回到了住處。
浮光掠影的莫愁湖遊,園內的景點我大約走過三分之二,勝跡處處,風光無限,然現在從記憶中抖落出來,又被拙劣的文字一描,便不及萬分之一。
煙雨秦淮了舊夢
和很多向往過秦淮河的人一樣,對於秦淮河最早的印象隻緣於杜牧的那首七絕《泊秦淮》。初學習時,詩句中曾經打動我的並不是詩人濃重的憂患,反倒是秦淮之夜的雲月交映、煙水迷蒙、天涯歌女、甚至極具諷刺的《後庭花》,給了我一種近乎病態的美感,仿佛星子的隕落,無可挽回的沉淪間卻有著回光返照的明豔。正是這樣一種冷冷的淒美固執地存留於少年的記憶當中,於是當我在文字中遭遇有關秦淮河的陳年舊事,發現它們總是戴著悲情的 麵紗,從李香君到陳圓圓,豔跡所至,淚跡亦斑。後來就是朱自清和俞平伯的千秋文章《槳聲燈影裏的秦淮河》,再次帶給我一個夢一樣的秦淮。他們在舍舟登岸的那一刻,從自己的夢裏麵醒了過來,懷揣“幻滅的情思”退回現實當中。可是那魅人的文字卻一如蠱毒,深植於我的靈魂,並且讓那“沽——沽”的槳聲印在耳壁上,單在獨處的時候響起。
我曾經到過江南,可是未曾與秦淮河謀麵,所以我依然在“槳聲燈影”的迷幻中不能醒來。
終於有了這一天。六朝金粉所凝的秦淮河水真實地在我眼前流淌,我才發現,杜牧已經走得太遠太遠,而朱自清和俞平伯坐過的“七扳子”也早已停泊在文字當中。秦淮河的曆史全然沉澱於眼前碧沉沉的河水,若不是一艘兩艘的畫舫劃破河麵的沉靜,你都幾乎感覺不到河水的生動,仿佛它也睡過去了一般。我醒著在秦淮河邊,心裏卻充滿了迷幻的舊夢。我被前夜裏就一直淅瀝到現在的細雨澆個透濕,心裏卻一片燈月輝映;我被河岸邊嘈雜的叫賣聲包圍,心裏卻寧願相信那是“混著微風和河水的密語”;我又被擾攘的人群碰觸,心裏卻仿佛小船兒在大船縫裏擠著挨著走。就這樣站在秦淮河的煙雨中半夢半醒,我忽然懊惱旅行社的日程表,為什麼要將秦淮風光定做白天的行程?而且僅有一個小時的自由活動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