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玉貴跪在床榻邊,他尖細的嗓子故意壓著,聲音不大,但也仿佛是一把鈍刀子,一下下矬到人的耳膜上:“皇上在朝堂上說……要大臣們不要以滿人、以大清為榮耀,要以變法為榮耀……”。
殿中是死一般的寂靜。伺候的宮女們各個垂著頭耷拉著膀子,大氣都不敢出。即便是最遲鈍的下人也感受到了兩宮之間十多年的恩怨,似乎終於走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定如就站在門口,她心底帶著一種冷徹心腑的寒意。
就在昨日,皇上還睜著大大的眼睛,緊握著自己的手,痛苦地說道:“我與太後三十年母子,無論如何,她始終是我的親爸爸!當年我未想過害她,現在……我亦不想!從小到大,太後一直認為我是錯的,但是我偏想證明給她看,變法維新是對的!民主立憲是對的!我堅持的一切都是對的!”
崔玉貴的聲音還在耳邊嗡嗡響著。定如的心裏眼中依舊都是皇上的身影,她忘不了皇上眸中痛苦又執著的淚光。誰都知道他在忍耐,在集中痛苦裏的忍耐,但他卻仍然保持了一位帝王、天子的高尚正直!以孝敬為先,他真是太傻了!
太後緩緩發出低啞的一聲:“去把醇親王、張之洞和世續叫來!給我更衣,去福昌殿”。
李蓮英嚇了一大跳,連忙上前勸慰:“老佛爺,若是召見,奴才讓他們來這兒就成!您何苦再折騰一趟呢。”
太後赫然睜開眼,通紅的目光中帶著炙毒的殺機:“更衣!”
李蓮英被嚇得一個哆嗦,他匆忙對定如和雲秀招了招手。雲秀嚇得雙腿發軟,手中捧著的衣服簌簌落落。定如卻是萬分鎮定,她接過雲秀手中的衣服,小步走到太後身前跪下,將衣服舉過頭頂。
太後掃了一眼,是百鳳朝陽。明黃錦緞上是華貴耀眼的鳳凰,鳳凰背身收翅,高傲回首,鳳目輕眯,帶著逼人的威儀!這是皇上親手畫的,定如用赤金的線繡成,世間絕無僅有。
太後臉上像結了冰凝了霜一般,她越看越氣,伸出手拈起一角,用綴滿了寶石的護甲,勾起一條金絲線,用力一扯,那金線雖未被扯斷,但周遭紋路已損。太後惡狠狠道:“隻要還有一口氣在,這大清朝就決然翻不了天!”
……
福昌殿。
太後腰杆筆直坐在正中間的寶座上。她眼前跪著三個人,一個是醇親王載灃,另兩位是軍機大臣張之洞和世續。
太後冷漠開口:“現在皇上身子不適,須臾歹命。但皇上膝下無嗣,需立儲君。爾等說應該立誰?”
世續皺了皺眉,這三人中,他資曆最淺,便首先開口道:“太後,現而今內憂外患,國事繁重,奴才覺得應當立年長的皇族子弟為儲君”。
太後沒有言語,眉頭卻皺了起來。她看向張之洞:“張軍機是何意見?”
張之洞想了想,朗聲道:“太後,自古皇帝續嗣,當由至親而出。臣以為可從醇親王子嗣中選一而立”。
醇親王跪在地上的身子輕抖,爬跪在地:“老佛爺,奴才無德,子嗣更加蠢鈍,實不配繼承大統啊!”
太後瞪眼看他:“是不配,還是另有打算?”
載灃嚇得立時磕頭:“老佛爺,奴才惶恐……奴才……”
他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心裏一麵是昨日朝堂上,自己的親哥哥,現而今的皇上那意味深長的目光,一麵又是警響在耳邊,環繞不絕的太後狠厲的聲音。
太後又開口:“你與皇上是親兄弟,你的兒子就是皇上的親侄子,再沒有比你與皇上血脈最近的人了,我看你的兒子溥儀就不錯!”
載灃額頭滾滿了汗珠,溥儀才三歲,與當年皇上入宮幾乎一樣大小!
太後見他不說話,聲音陡然一凜:“我知道這些年,你對我頗有意見,認為是我故意讓皇上在瀛台受苦……”
一聽這話,載灃渾身都炸了,他跪爬在地上瑟瑟發抖,哭喊著:“老佛爺,奴才萬萬沒這麼想過!”
太後停住,冷眼看著他。
載灃也知道到了必須表明忠心的時候,他一點點抬起身子,對著太後一字一句說道:“切莫說皇上自小體弱,老佛爺讓皇上去瀛台養病是慈愛恩典。就算真的是讓皇上在瀛台思罪,那也是……”,載灃咬了咬嘴唇:“那也是……罪有應得!”
好一個罪有應得!太後的目光中這才露出一絲欣慰。她大聲說道:“立溥儀為嗣帝,著醇親王為攝政王監國!”
殿中所有人立時磕頭,高呼:“太後老佛爺聖明!”
太後看向載灃:“醇親王,這樣的好消息,理應由你去稟明皇上。”
載灃趴在地上艱難應道:“奴才這就去稟奏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