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九。卯時。
皇上執意要去上朝。自他臥病以來,已經有半個月沒有坐朝,今日卻一反常態,不顧身子極度虛弱,說便是抬也要抬到朝堂上去!
小祿子膽量再大也不敢公然違背聖意,他連忙伺候皇上更衣,又差小太監趕緊去儲秀宮稟報。
天未亮,又極冷。皇上裹著黑絨大氅,頭上戴著絨頂的朝冠,一點兒精神沒有,臉色蒼白中還帶著烏青。這一路肩輿輕快,但也晃的皇上上下顛簸,小祿子真怕皇上就這樣被顛簸沒了。
皇上閉著眼,靠在軟座中,他顧不得身上散了架一般的難受,心裏一直反複撞著定如昨日在他手心裏寫下的幾個字:三日,太後必亡!
當時的震驚猶如晴天霹靂,他不能相信,可定如的神情卻是從未有過的堅定!
皇上緊裹了裹大氅,輕之又輕地歎了口氣。他不敢想定如做了什麼,但卻要為了她和自己做最後一搏!
乾清宮到了。小祿子扶著皇上登上龍椅。禦階下,眾大臣看著枯瘦如植、似如鬼魅的皇上,心裏詫然。這十年來,大家都習慣了兩宮一同上朝,皇上單獨聽政還是戊戌年間的事兒。聽說現在太後病得也不輕,皇上此時獨自上朝,難道是為了還政奪權?!
“跪!”小祿子高聲喝道。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眾大臣齊刷刷跪了下去。
皇上身後墊著好幾個軟墊才勉強坐住,他努力打起精神,低眸俯視著眾人,心裏突然生出從未有過的滑稽可笑!這些五體投地看似恭順的大臣都自稱是他最忠誠的奴才,可他卻不能施命於天下,再往外看,雖滿目瘡痍卻都是他的江山,可他卻不能為她做一丁點改變。再看自己,身穿龍袍,貴為九五至尊,卻毫無自由,甚至尊嚴可言,他被不人不鬼地囚禁了十年,現在燈枯油盡,世人也隻是冷眼旁觀。
輕輕歎了口氣,皇上開口:“你們可有什麼要說的?!”
跪著的眾人麵麵相覷,誰也不敢開口。
皇上唇邊泛起一個冷笑:“看來大家都無話可說!那好,朕說!”皇上深吸了一口氣:“朕繼帝位三十四年。三十四年……也是極長了”,皇上自嘲似的笑了笑:“可惜,朕於天下無尺寸之功,於祖宗更無半分相見之顏麵。朕這一生,如同行屍走肉,所作所為,現在看來,不過是個無比可笑的笑話。”
皇上句句直白,看似隨意,但卻字字誅心。醇親王載灃聽不下去,裝著膽子請命:“皇上,您……”
皇上衝他擺擺手:“雖是個笑話,但朕也從不曾怠慢。四歲入宮,從穿上龍袍之時,朕就已然將自己交予大清,交予四萬萬子民。三十四年一事無成,是朕才能不堪,朕晝夜輾轉思量,深以為恥;但朕一心一意是為天下,既便身赴黃泉,亦坦坦蕩蕩,無愧於心”。
此時殿中安靜極了,誰也不再竊竊私語,隻是低著頭靜靜聽著。十年來,這是皇上說得最多的一次,而且言語中的毅然決然,令人不禁心生肅穆。
皇上歎了口氣:“不負大清、不負萬民,此非我滿人之業,乃為天下之業;興盛中華,富國強兵,此非我大清一朝一代之榮辱,乃為中華五千年之榮辱!望爾等諸君亦能俯仰天地、無愧於心!”
說完,皇上已是淚流滿麵。這就是他,愛新覺羅載湉,十年抗爭、忍辱負重的全部意義。他寧願削皇權,賦民權,甚至寧願自己一無所有,所為所求都是天下!
片刻,皇上又問道:“你們可有話說?”
眾人是死一般的安靜。
皇上站起身,用極低沉地的聲音,輕渺說道:“散朝吧”。
走下禦階時,皇上在醇親王載灃身邊定了定,載灃下意識抬頭,正與皇上的眸子相對。皇上黑漆漆的眸子裏情緒萬千,仿佛藏了許多說不出的話,但他的目光是熱的,載灃心中一凜,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皇上眨了眨眼睛,慢步出殿。
皇上看向遠方的天空,長長吐出一口氣。他們是親兄弟,至親的骨肉,他定會助自己一臂之力的!
儲秀宮。
定如又給太後做了鎮定安神的香枕。太後幹癟地躺在床榻上,睜開眼微微看了看她,露出一絲疲憊的安慰,又閉上眼睛。定如輕手輕腳為太後掖了掖被子,不小心碰到太後的身子,涼極了,仿佛冰塊一般。
冰鷓鴣若用血引,便是血鷓鴣。隻要接觸身體,就會鑽入皮肉,沁入血脈,再加上烏木的香引,兩天就能竄遍全身。
定如看向太後,一直毫無表情的臉上露出一絲鋒如利刃,讓人不寒而栗的輕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