載灃剛跨出福昌殿,崔玉貴就遛了出來,他紮千兒行禮:“給攝政王道喜了!”
載灃嚇了一跳,本能地罵道:“大膽的奴才胡說什麼?!現在兩宮健在,哪裏有什麼攝政王?!”
崔玉貴吃了排頭,但也不敢反駁,忙抽了自己一個嘴巴:“王爺教訓的是,奴才說錯話了!該死!該死!”
從福昌殿就在西苑,距離瀛台不過幾裏。載灃低著頭,一言不發地走在前麵,李蓮英快步跟著,他已經六十多歲,身子日漸疲乏,連小跑的姿態也是踉蹌。走著走著,天上竟飄起了粉末子一樣的雪花,揚揚灑灑的,在一片紅牆碧瓦之中!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不冷,卻讓人格外心寒。
上浮橋時,載灃被台階絆了一下,李蓮英連忙扶住:“王爺小心”。
載灃趕緊轉過臉去,甕聲甕氣地說道:“沒事兒!沒事兒!”
涵元殿外,小祿子入殿稟報。皇上在定妍的攙扶下,親自出來迎接。他臉上帶著笑容,盡管憔悴,但那眉宇間的清朗依舊分明。
載灃正要下跪行禮,被皇上伸手扶住。
皇上殷切看著他:“到裏麵說話吧”。
載灃抬眼打量,殿中昏暗,陳設簡陋,到處都是死氣沉沉。正堂沒有龍椅,沒有屏風,沒有條桌,也沒有高大的香爐和仙鶴,就連窗戶也是破的破爛的爛,任由冷風嗖嗖地灌進來。載灃心裏堵得慌,這哪裏是皇上養病的地方,簡直連奴才的矮房都不如!
“醇親王,你怎麼來了?”皇上已經坐在了椅子上,他的臉上掛著掩飾不住的興奮,語氣也提高了很多。
載灃鄭重跪下,他的嗓子幹燥極了,仿佛含著塊烙鐵一般:“萬……萬歲爺……奴才……是……是有一事……稟報”。
“什麼事兒?”皇上急不可耐,彷佛這輩子都在翹首等著這一刻般。想想醇親王從未來過瀛台覲見,現下太後身子不濟,國不可一日無君,這些曾經被打壓的所謂“帝黨”肯定要請自己出山了!畢竟自己早些時候還上了早朝,並非傳說的亦然昏迷不醒、病入膏肓。
皇上目光灼灼地看著載灃:“你說吧,朕聽著呢!”
載灃緊緊咬著嘴唇,都快咬出血來,他不敢抬頭,雙手使勁摳著地麵烏沉沉的地磚,眼睛直盯著鼻尖下的三寸之地。他艱難開口:“稟皇上……剛才……剛才……太後懿旨……立奴才的長子溥儀為儲君!”
他橫下心,一口氣說完,之後便是死一般的寂靜。
皇上的目光瞬間凝住,剛才的熱烈與興奮全都變成淬了血光的利刃,帶著鋒利淒楚,簡直要在載灃身上剜出兩個窟窿:“你說什麼?”
載灃大聲回道:“太後懿旨,立奴才的長子溥儀為儲君,還……還封奴才為攝政王。”
皇上隻覺得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嚨,窒息的感覺湧入四肢百骸,就連眼前的光亮也漸漸深重,變成黑暗壓了過來。
許久,皇上的嘴角終於露出一抹譏誚的淺笑,仿佛已看透一切的生靈掙紮。從未得償所願,本也一無所有,所以他也不再害怕失去。
皇上居然笑了:“很好,很好,你的兒子?!朕的親侄子?!很好,很好!”
載灃什麼時候跪安走的,皇上並不知覺。他隻是麵無表情,也不再言語,像往日一般沉浸在自己的孤寂之中。夜色蔓延開來,從院子漫到殿內,伸向四麵八方。而皇上卻恍若無知無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窗外。
定妍悄悄掌起了燈,燈光朦朧微微跳動,仿佛是一顆衰弱的心。她走到皇上身邊,小心翼翼地說道:“萬歲爺,我扶您倒暖閣躺一會兒吧”。
皇上幽幽衝她轉過眸子:“這樣的喜事,該喝酒慶祝!”
“啊?!”定妍愣住:“萬歲爺要飲酒?!”
皇上看向她,臉上帶著溫如春風的笑容:“你姐姐藏了酒在殿後的海棠樹下,去取來。”
定妍被皇上的笑容感染,以為遇到了快樂的事兒,便興高采烈地說道:“遵命!皇上,要不要奴婢再去討些花生?”
皇上點點頭:“去吧”。
定妍活潑開朗,與西苑的侍衛還有些交道,她歡天喜地的跑了出去。落下簾子時,殿中那高高的椅子上,傳來了一聲哽咽的抽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