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輿抬到瀛台時,皇上已經不再掙紮,而是了無聲息地癱靠在了輿座裏。白得刺眼的太陽直射在臉上,照得他本就蒼白青灰的麵頰似乎透明了一般,更顯得沒有一絲生氣。本是大好的年紀,可皇上已經形同朽木,額頭刻出條條皺紋,鬢角也滿是如霜華發。
皇上閉著眼睛一動不動,瘦削的臉因為失去了克製隱忍,而變得鬆弛落魄。他這一生似乎都生活在黑暗之中,雖從未妥協,亦未停止過爭鬥,但從始至終,都是孑然獨立,被命運捉弄。
抬轎的太監站定,對麵是通往瀛台的浮橋。若無旨意,任何人不得上前一步。兩旁的侍衛也頗不耐煩,他們還等著收浮橋呢。
寇公公在肩輿旁跪下,低聲道:“萬歲爺,瀛台到了”。
皇上睜開了眼,對著那明晃晃的的太陽,直看到眼睛流了淚。他突然深吸了口氣,仿佛變了個人一樣,從肩輿上一躍而下,大步跑上了浮橋。
“萬歲爺,當心啊!”寇公公嚇得沒了神兒,連滾帶爬的追了過去。
在浮橋正中間,皇上突然停住,他對著寇公公大笑著說道:“你怕什麼?朕是不會投湖自盡的!”
寇公公“噗通”一聲跪下,驚恐不已地喊道:“皇上……皇上……”。
“朕不會死!朕是愛新覺羅的後代,是大清朝的皇帝!”皇上神情決然,也是戊戌之後,第一次這麼直白熱烈、毫無畏懼地展示作為天子的驕傲。
寇公公又驚又氣,橋那頭,一堆人都在看著瞅著。皇上如此激動,萬一說出什麼大逆不道的話來,還不知會生出什麼事兒!
就在這時,涵元殿的方向傳來一聲突然而起的鋼琴聲,可是曲不城曲,調不成調,而是雜亂無章,毫無韻律可言。
皇上一下子愣住,向著涵元殿慢慢轉過了身子。琴聲戛然而止,帶著倉促與慌張,可皇上聽來卻如同天籟之音。他那黑眸子中的憤怒絕望慢慢散了,大顆大顆的眼淚滾成珍珠湧了出來。十年了,他一直痛恨的瀛台,痛恨的涵元殿,而此時此刻,這囚禁自己的墳墓卻變得無比溫暖,一路上撕心裂肺的巨痛也不是那麼不可忍受,皇上擦幹了眼淚,一步一步向著琴聲傳來的地方走去。
涵元殿裏,定如低頭垂目,局促地站著。皇上剛一踏進殿中,她就趕緊跪下。
她一手拿著撣子,一手攥著抹布,想是剛才擦拭鋼琴時,不小心碰出了聲響。
看著她戰戰兢兢的樣子,皇上輕聲問道:“你……想聽我彈琴嗎?”
猝然一問,定如疑惑,下意識地抬起了頭。
皇上突然大步而來,如一陣風般將她一把撈起,裹挾著走到鋼琴前坐下。
定如怎敢與皇上同坐,慌忙退後。
皇上緊臂一拽,她招架不住,跌坐在他身邊。
說話間,皇上修長的手指已經在黑白分明的琴鍵上翩然起舞,他全身心投入,本來因為極度悲傷而失去顏色的臉頰變得生動豐富,他一邊彈一邊向定如急聲說道:“這是馬賽曲!這是鬥牛士!這是……月光”。
定如從未見過皇上如此興奮。因為他始終是孤獨克製的,用冷漠麻木對付著漫長的時光,可現在,他卻像一個興高采烈的孩子。
“好聽嗎?”皇上麵頰漲紅。
定如點點頭。
皇上驀地笑了出來。
定如難得見皇上這麼高興,情不自禁地挽住皇上的胳膊,靠在他顫動的肩頭。也許,好日子真的要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