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1 / 3)

說來話長,讓我撮其要略陳於仙長:

我也曾是官宦人家的子弟,所以自幼曾在私塾中識得幾個宇,誰知官場乃天下第一名利場,爾虞我詐,結黨營私。父親不覺,便被人陷害,人冤獄而瘐斃,母親一氣之下,也撒手歸天。彌留之際,交給我一塊玉佩,說有‘金玉良緣’,讓我東來尋嶽父完婚。

我奉命東行,找到嶽父門前,卻見唯有白幡在秋風中飄曳,原來未曾見麵的嶽父率眾抗擊北寇,以身殉職,不曾相識的嶽母也仰藥自盡殉夫。

我買了一點香紙,找到了嶽父嶽母的墳墓,想略盡一點子婿之孝。在墓前,但見蓑草淒淒,秋風瑟瑟,一不黃土,哀哀寒鴉。這時我才省悟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白駒過隙卻苦難無邊。為什麼要在塵世紛擾中自尋煩惱?我如西去,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還免不了受貪官汙吏的齧嚼;不如東去尋我樂土。我這才隱名埋姓,往東一直往東,在昆崳山上結草為庵,以後又尋覓到一座山洞安身,一心想超然物外,以麋鹿為朋,以山水為友。引山風而高歌,臨清泉而自吟,亦可了此一生。久之,聞知了中孚先生布道,深以為然,以‘私淑弟子’自居,隻恨無緣目睹先生豐采,更其不能登堂人室。

不久,在山上救下了孫不二。在我給她裹傷的時候,自然看到了那塊玉佩。最初我不敢相信這會是真的,因為在牟平,她的鄰裏都傳聞她已不在人世了。有人還遙指‘女兒墳’,說就埋在那裏。‘女兒墳’雜亂無章,我也不知道哪座是她的,隻是遙祭了三杯水酒也就埋葬了我尋找她的念頭。

“誰知在石洞中不期而遇了。在她把雙佩並排之後,我明白了孫不二正是我父母給定的妻子。可這時,我已萬念俱灰,不想再續這兒女情長的事了。我又何嚐不明白孫不二的心事,她讓玉佩並蒂,其意昭然若揭。可我已決心皈依道祖,本全真之旨,棄絕塵念,超脫欲界,今日又拜重陽先生為師,決意出家修煉,怎能有家室之累?長春先生的雅意礙難從命。”

邱處機偕同孫不二下山,在桃花峴與馬丹陽不期而遇之後,就想出了一個“居一室而定名分”的主意。因為他十分了解孫不二的心思,又想到均是出家修煉之人,在山野上結草為庵,須苦誌多年,積功累行,不管什麼時候也無法鼓吹張揚的。所以不如盡除繁文縟節,了卻孫不二完成父母遺誌的心願,也無礙兩夫婦出家修煉的大業。誰知卻遇到了馬丹陽的“不從”。

邱處機便開口說道:“丹陽道長有此宏願,令人十分欽敬,然則,果欲全真,識心見性為第一要旨,可對?”

“不錯。”那麼,孫不二欲完成父母遺願,至孝之心,純真之性,可對?不錯。

“她大難不死,又巧遇你搭救,兩人居山野無人之處,並無苟且之事。那一塵不染的懿範之行,可謂至純至真?”“不錯。”“孫不二秉父母遺命,又有玉佩之箴,對你一往情深可是至真至純之情?”“不錯。”

四個“不錯”之後,邱處機使出了“殺手鐧”:“你辜負了孫不二的真情,也算得了全真嗎?矯情不可謂真,情不真焉有全真?”馬丹陽瞠目結舌。

“所以在我輩看來,成仙得道之人,必絕塵念,但卻不可滅人倫。這與‘佛’門主張迥異。”

馬丹陽第一遭聽邱處機褒貶佛門,不由得大為驚異,不由得又動起了問道的念頭。

邱處機今日卻不想詳說,隻是略講了幾句:佛、道都把人生看作是受苦受難‘。不過’佛‘主張來世解脫,’道則主張今生解脫。

所以‘佛’把‘彼岸’看成‘極樂世界’,讓人孜孜以求,而‘道’則把明聞視為閻羅殿,唯成仙得道才能超脫。所以,‘道’主張積極人世,並非矯情滅絕人欲的。

“然則,對‘欲’,佛道果真對立乎?”

“非也。”邱處機又說道,“此亦‘三教圓融’,‘三教源一’。儒家說,‘悵也欲,焉得剛’,主張‘無欲則剛’,佛家也主張棄塵絕欲,把‘欲’看作是佛門大忌;我道也主張‘超脫欲界’。然則,‘欲’並非人性,更非人之大倫。縱欲之人,才是三教之敵。你與孫不二居一室而定大倫,與‘欲’何涉?”

一席話說得馬丹陽茅塞頓開,他大踏步地往那座小茅屋走去。小茅屋窗外的凍桃越發羞得更加嬌豔了……

邱處機與馬丹陽、孫不二夫婦興衝衝地趕回聖經山。

馬丹陽的想法是,他既然已是王重陽的弟子了,邱孫二人也應該是才好。況且兩人都仰慕重陽先生已久,孫不二又追隨先生已久,共同拜師正是順理成章的事。

誰知二回聖經山,卻遇到了新的麻煩——重陽道長又病了,而且是氣病的。

他躺在病榻上,不住地唉聲歎氣,有時竟昏昏迷迷地說著囈語:“上當受騙了……上當受騙了……”

上的什麼當?受的什麼騙?誰也不知道。重陽老人也不說,隻是呆怔怔地仰望屋脊,一會兒又在暈厥狀態中譫語不絕:“上當受騙了,上當受騙了……”好不淒涼!

原來企望的師徒團聚,原來久盼的拜認聖師,都成泡影。氣氛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在病榻上的王重陽突然精神一振,吐出了句頗為清晰的話:“是孫不二回來了嗎?”

孫不二立即迎了上去,改變了稱呼:“師父!”也許是“師父”這兩個字太富有刺激性了,他驀地睜開了眼睛,瞥見了邱處機。這時,奇跡出現了,隻見王重陽竟從病榻上坐了起來。他盯住了邱處機問:“你?你是何人?”

邱處機納頭便拜;“弟子邱處機叩見師父。”“你……”王重陽略一驚異,便開口了:“我尚在病中,難以領受隊禮,以後再說吧!”拒絕受禮,也就是說拒絕承認邱處機可為弟子,這太出乎意料了更出乎意料的是,誰也不知道他拒絕收徒的原因。原來他方收了一個徒弟,實在“收”怕了。他有了“教訓”,生怕遇人不淑,不敢再貿然收徒。邱處機趴在地上不起來,略帶淒婉地說;“弟子在棲霞就聽說師父以全真訓世,實在是至理箴言,長途跋涉來此,就是為了拜求師父學說以廣為傳播,望師父不棄弟子,弟子情願追隨左右,終生不渝……”

邱處機那種虔誠,那種執著,實在感人肺腑。就是頑石也會點頭的。然而——重陽老人來了老人的倔強脾氣,任憑邱處機苦苦哀求,隻是味不理。他把頭轉向了孫不二,問道:“你看!這可是那鎮山之寶?”

孫不二一看,不由得大吃一驚:這哪裏是那塊月牙寶石?分明是一顆庸俗不堪的珍珠!隻見它圓圓潤潤,通體上下沒有半點微暇;晶晶瑩瑩,從上到下沒有半絲凹凸,光亮閃閃,放射著奪目的異彩馬丹陽愕然:這不正是他獻給師父的鎮山之寶嗎?為了它,孫不二勇闖駱駝山,差點搭上了自己的生命。自己又何嚐不是為了它,與女魔頭格鬥多時,才從她的臥室中討回來的。為什麼師父要這樣問?而孫不二竟然不能作答。難道這……

這時,邱處機慨然作答了:“這決不會是鎮山之寶!真正的金子是不閃光的,譬如金礦石,你看到閃光的是硫黃!華而不實與鎮山之寶絕對無可相比!”

僅此兩句話便令王重陽對他刮目相看了。他顧不得孫不二在那裏癡癡發呆,就扭過頭來看邱處機。邱處機又說道;“弟子竊思師父之病乃因這鎮山之寶所起。寶石既為鎮山之寶,自終不會遠離此山,現在不過是一疑團耳。總有一天會水落石出的。”

他說這話,下意識地瞥視了張崇角一眼。張崇角怪模怪樣地立在那裏,嘴角有一絲莫測高深的冷笑。邱處機本來想問他:“我交給你的是這顆寶珠嗎?”但一見他這模樣,便把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無論如何,他現在還不是王重陽的徒弟,新來乍到,麵對這樣大的一場風波,還是慎重一點為好……

這時,王重陽更覺得他言之有理了,那眼神中便增添了許多鼓勵的光芒,邱處機又大膽地開口了:

“師父既然要以‘全真’創教,精誠所至,金石為開,解開疑團自然不難。況且,聖經山既為我教發祥之地,師父把此寶石當作‘道脈’所關,他人竊之,又有何用?師父盡可以不必懸念。”

心病還須心藥醫,王重陽聽了這話,不由得那病情頓時減輕了許多,竟然從臥榻上跳了下來。這時,他才想起了邱處機還跪在地上,於是慌忙上前一步,要把邱處機攙扶起來。

邱處機再次叩首:“弟子拜師心誠,惟願師父不棄——”“賢徒請起,再如此就折殺老翁了!”

邱處機一聽“賢徒”二字,知道王重陽已允收他為徒,於是再拜之後,立於王重陽身側。

王重陽收留的這個徒弟,卻是最成大器的一個。今後全真派的弘揚廣大,乃至成為蔚然大觀,將得力於他這位弟子。王重陽的疾病雖好,但仍鬱鬱寡歡。這全因為那寶石疑團,在這個疑團中最難過的莫過於孫不二了,最想解開這個疑團的也莫過於孫不二了。

她曾問過邱處機:“你不是得寶了嗎?”

“不錯!我為了急於上山救人,把它交給張崇角了。他自報家門,是師父的首席弟子。”

邱處機詳說了那月牙寶石的形狀,孫不二確信那是真寶無疑了。

於是,她又去問張崇角。張崇角賭咒起誓,說是將寶石給了馬丹陽。馬丹陽拜師心切,用這寶石才可敲開師父的山門;而且也確確實實,師父聞寶石已得才精神恢複的,否則怎麼能在病榻上收徒弟自然,她也要去問馬丹陽,馬丹陽坦然回答:“我獻給師父的就是這顆珠子。你們說它是假的,可我,除此之外,再不知道有第二顆珠子。何辨真假?”

孫不二好不心焦呀!事情涉及到她的親人。憑著她心細如發的女人眼力,他看出了中孚先生對馬丹陽懷有疑心,甚至流露出要把他逐出道門的意思。這也難怪,他怎麼能用假珠冒充真寶,欺騙恩師?這確是罪不容誅的壞事呀!如此壞事竟能出之他的手?她傾心相許的至誠君子?不可能,不可能!她想起結識馬丹陽之後的種種,本能地否定了這件事。

然而張崇角卻一口咬定了是把寶石給了馬丹陽。馬丹陽那些貌似忠誠的舉動都是偽裝,越是偽君子越會偽裝,要不,他怎麼一進門就被重陽先生收為徒弟,連邱處機都頗費了一番周折呢?要知道,邱處機在棲霞可是大有名氣的。難道他一個隱名埋姓的山野之徒,倒比邱處機先生還值得信賴嗎?

馬丹陽百口莫斯。不!他根本就不替自己辯護,他對一切都直言不諱。盡管師父對他頗有微詞,甚至把他視為以假亂真的霏魁禍首,他也坦然處之。

整個聖經山讓這個疑團攪得不得安寧。王重陽疑心他的徒弟:欺師如同滅祖!我王重陽不敏,居然收留了歹徒。

邱處機在疑團中獨自思忖。這謎涉及到的兩個人,神態各異:個是心底坦蕩,雖然處逆境而目光清爽;一個卻是精神萎靡,雖沒人瞪視而常常恍惚。馬丹陽他雖屬初交,但為人毫無城府,決非那奸詐虛偽之徒。張崇角是初次相識,卻又令人捉摸不透,他忽而熱情似火,每句話都伴著春風一般的笑臉,使那過分女性的臉上充滿了溫柔;忽而又冷若冰霜,每個眼神都透出利劍一樣的寒光,使那過分白淨的麵皮上布滿了陰鷙,他究竟是怎樣一個人?他為什麼精神恍惚?又有什麼心事呢?他是出家之人,出家之人心思何來?追逐孫不二?不錯,他那貪婪而猥瑣的眼神泄露了他的內心,然而他不會不知道孫不二與馬丹陽名分已定,色心該有所收斂。再說,這種心事也決不會壓得他這等模樣。

這心事肯定與那“鎮山之寶”有關,別忘了是他把那“鎮山之寶”帶回的,他說給了馬丹陽,誰信?他是那種對人一見如故,見麵就肯掏心的人嗎?

顯然,跟孫不二大不一樣,麵對疑雲,邱處機思索的矛頭更多地指向張崇角。巧,這時王重陽命他與張崇角一起登山,去為興建“呂祖殿”尋找地址。原來全真派主張“修蓋茅庵,以遮日月,但不雕染峻宇而絕地脈”,所以,即使是給呂祖洞賓建造祀掃的殿堂,雖是名日“殿”,實則是矮小的石屋而已。這石屋須依山而建,雖小而崇高,尤得擅地脈而宜於修煉,不是成仙得道之人別具慧眼,是難以尋得寶地而立夙根的。

邱處機極得王重陽的信賴,得以受命;他便請示了師父,約上了張崇角一同登山。

兩人走在“好漢坡”上。邱處機就問了:“聖經山上陡坡甚多,為何獨獨以‘好漢’之名稱此坡?”

“此乃進山第一坡。”‘那以第一坡命之,豈不更好?正如天下第一關,天下第一泉一樣。’“那依長春先生之見呢?”“我初來乍到,焉敢多言多語?還是請師兄教我。”我實不知。

我聽說是有這樣一個故事。山之西頂有神龜母子,待人惟誠,所以上蒼賜其千年之壽。一天,其母偶染小疾,其子東去尋藥,走在此坡上,遇一白發老翁。老翁誘使小龜說謊:‘你說你母安然無恙,你母當立即安然無恙;否則,說了真話她染病在身,則會沉痛不起。此坡是絕對靈驗的。’小龜不識此人,見其白發蒼蒼,儼然長者,所以就信以為真。

豈知,謊言一出,便如利箭射入人耳,有力難拔。小龜察得事情不好,便立即奔回向母親報告。其母說:真正的好漢是敢說真話的,唯其誠以待人,才心底寬廣,偶有不慎而妄說,母身無恙,若敢承認謊言,方不失好漢本色。你快快歸去,尋那長者,收回謊話。

“小龜趕回去時,那白發老翁便不見蹤影了。小龜悔恨莫及,因一句謊言而斃命。其母也傷心過度,不久也與其子一同化為石龜,‘好漢坡’由此而得名,一句謊言而喪送兩條性命,可見這聖經山乃至誠之地。此說可有?”

張崇角茫然。他盡管早來到了昆崳山,但對地方上的軼聞傳說卻著實知道得不多;何況,現在邱處機說這些話,他又疑心是這位博學多識的師兄編了來,轉彎抹角“敲山震虎”的,所以他的思緒就越發跟不上了。

不知為什麼,近來他特別討厭這個誠字,一提到這個字,他就膽戰心驚。而且他還疑心極重,誰說這個字都似乎與他有冤有仇似的。

而邱處機偏偏抓住了這個字大做文章:“誠‘與’真緊緊相連,真誠,真誠,不可分割,所以師父欲創全真之教,才選了這裏竣之山為發祥之地。我等弟子們亦然。欲想全真,必先至誠。如不至誠,則口是心非,隻怕不惟不能成仙得道,反會墮入地獄,永世不得翻身!”

此時張崇角聽了這話,隻覺得渾身大汗淋漓了。雖然時令已是深秋,他仍燥熱不止,他仍想解開道袍,讓山風驅除他滿腔的煩熱他對這初結識的邱先生又是又怕,深深地覺得他的這些閑話都是別有用心。但是,他找不到擺脫的途徑,看來,為了“蛤蟆禪師”,他已經一錯再錯了,隻怕這王重陽的山門也並非久留之地了他拿不定主意該不該立即去找那“蛤蟆禪師”。

“蛤蟆禪師”鬼鬼祟祟的,最近又挪了地方。據他說,無染寺那裏人多眼雜。不知為什麼,他說人多眼雜時,很有點心驚肉跳之感。

張崇角深知自己也猶如驚弓之名,白天、黑夜,似乎都有一個不祥的黑影在尾隨著他。

有道是“山多高,水多高”,此話驗之昆崳山,絲毫不爽。別看昆崳山瀕臨黃海,拔地而起,顯得十分險峻,可以穿破雲天,但即使在礤礴極頂,仍舊可以找到清冽甘泉,汩汩而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