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2 / 3)

在“聖經山”北麵的群峰環抱之中,更有一道歡騰奔流的山泉,沿著山穀直瀉而下。山穀中林木鬱鬱蔥蔥,掩映著雪青的花岡石岩,使那水顯得格外清澈,可以看得清水中的石塊在激流中微微動蕩。遇到轉折處,更激起一團又一團白花花的浪花兒,站在山顛看這山澗激流,就仿佛是在二個巨大的首飾匣內裝著一條碩大的項鏈。那首飾匣的襯底是翡翠白玉,翡翠便是那無盡的綠樹,白玉則深水潭碧藍碧藍的,活像名貴的珍珠。

是沿河的巨石。而項鏈則把一注又二汪的深水潭串連在一起,那這些“珍珠”之中,有兩顆超巨型的。因為在激流之中有一巨石突兀而起,所以形成了飛流直下的瀑布,就衝刷出兩個緊緊相連的深水潭,汪著連接在一起的兩地一碧如洗的清水。活像是一個巨人的腳掌在這山穀中留下的腳印,前掌和後跟都清清晰晰。傳說是“王母娘娘”的洗腳盆,是一個沾了道祖仙氣的所在,連結著呂洞賓與王母娘娘的趣聞軼事。

也許因為它過分清冽了,所以“蛤蟆禪師”也想來染指。

這天,他把張崇角找來了。近來,“蛤蟆禪師”已經明顯地感到了在張崇角身上發生了一種變化,這變化實在令他害怕。自然,張崇角眼下還不敢不聽話,然而在這“聽話”之中,卻多了一些不情願的成分,甚至還會漾過一絲“痛苦”的表情。

這太可怕了!這是他媽的所謂“良心”之類的貨色在他身上蘇醒的朕兆。王重陽啊,王重陽,你那一套說教也著實厲害。我苦心栽培的幹兒子,在你身邊守了幾天。就會有此等變化,真正不可等閑視之。

“蛤蟆禪師”鼓著一雙蛤蟆眼,緊張地思忖著聖經山的情形,如何才能取勝。

老實講,王重陽近來連續收留了兩個徒弟,都是不可等閑視之的,那個叫?丹陽的,武功著實了得;而那個叫邱處機的,更是談吐不俗。真可謂一文一武,足以輔佐王重陽成一番氣候。這就很令“蛤蟆禪師”畏懼了。

更可怕的還是他原來那個弟子。本來是派了去“臥底”的,精明之至,可近來不知為什麼,變得恍恍惚惚的。他哪裏來這無窮無盡的心事?還不是中了王重陽那些邪說的毒?才拜了幾天師傅,而且還是口是心非的稱師,就居然會中毒,可見這毒性太了不得了。果真這張崇角有什麼良心發現的話,講開了什麼“仁愛”,那他“蛤蟆禪師”就會成為孤家寡人。弄得好,是白白來了東土一趟;弄不好,說不定這把老骨頭會丟在異鄉——他才不相信“圓寂”那一套如來崇角從不相信“羽化登仙”一樣。

他要趕快地捉住張崇角。他思謀著如何用武力占據這“聖經山”。靠佛祖是沒門的,甭說他還對佛祖之說一竅不通,隻是在必要的時候穿ヒ袈裟猁騙人而已,就是當了那麼幾天和尚撞了幾天鍾,對岸宗佛理有那麼一知半解,又焉能與王重陽師徒抗衡?這王重陽已成蔚然大觀,那布道之說在這裏已深入人心。他“蛤蟆禪師”是無法望其項背的。

孫不二的辦法是挑起他們師徒的爭端,讓他們未曾廣為布道先自“窩裏翻”,在兩敗俱傷之時,我用武力收拾殘局不遲。為此目的,也得利用張崇角!也必須緊緊地捉住張崇角。

張崇角此刻好不可憐!他既是人,又是鬼,但人不拿他當人,鬼也不拿他當鬼。他是不人不鬼、亦人亦鬼,兩邊都認識他,兩邊可都不信任他。作人難成,作鬼也並不心安理得,所以就十分可憐他為什麼精神恍惚?其實,他還有“人”與鬼都不知道的秘密——他經常撫劍凝思,有時竟歎息不止,甚至還暗自垂下淚來。還得從顏如春自刎說起。這劍,如何又到了張崇角手裏?這顏如春狂笑時,他就呆若木雞,心中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不知道這個剛烈的女人會做出什麼事情來。他很後悔,不該說出那幾句輕桃的話來,討好了幹爹,卻刺激了她;他也很憎惡幹爹的狠毒,既然擺脫了危境,又何必下毒手呢?廢了武功,讓她在江湖上怎麼混下去可是,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狂笑中的顏如春突然大喊:我在人世對你莫可奈何,也要到陰間化作厲鬼,向你討還這筆血債!濺了他一身……

說罷,隻見她揮劍割斷了自己的喉嚨,那殷紅的鮮血飛濺出來,他在“蛤蟆禪師”眼神的策動之下,眼中隻有那淩空飛翔的月牙寶石,便本能地在山路上狂奔起來,及至在邱處機手中討得了寶石交給“蛤蟆禪師”之後,他才在自己身上嗅到了血腥味。也許,這個時刻他清醒了,方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天呐!是一個花容月貌對他一往情深的女人在他麵前倒下去了,而他又是製造這慘劇的罪魁禍首……

他一個人,默默地、默默地來到現場,看到了一堆蓑草,遮掩了顏如春的身子,遮不住顏如春的血跡……

他好孤獨!在這個世界上他從未有過此刻這樣的孤獨之感。他不敢看那堆蓑草,可是忍不住又走近了它。……他想揭開那堆蓑草,最後看一眼曾經跟他同衾共枕的人,但是手卻哆嗦著,不聽他的使喚。那淒厲的秋風刮得太慘,令他瑟瑟發抖。

然而,他還是鼓足了勇氣揭開了——那個麵目姣好的女人此刻安靜地睡著了,就像當初在他的懷中一樣,不!他的眼前浮現的是那雙臨死之前噴火的眼睛,因為她的手中還握著那把利劍!

他把利劍摘了下來,默默地,默默地,離開了……不知為什麼,他把這隻利劍帶在身邊。他常常扶劍追憶著往事。

無論如何,這是個給過他真摯之愛的女人。盡管他對她虛請假意,可她對他卻是一往情深。他得承認,在如膠似膝的歡悅之後,這女人的感情曾經燙化過他,使他感受到,在他平生接觸的女人之中,沒有第二個能讓他如此心悸魄動,他有那麼一段時光簡直離不開這個女人。她給予了他一生一段最歡樂的歲月。在這遠離通衢大都的荒山野嶺,在他不得不裝出出家修煉的苦行生涯中,有這樣一個美麗動人而又溫柔的女人與他相伴,該是多麼彌足珍貴!即使後來見異思遷,她卻仍舊熱情如火,這又是何等難得!人死了,他想到她的,盡是好處……

他撫劍追憶那如膠似膝的歲月,精神恍惚中未免喃喃自語:

“如春,如春!你說得對……我是個薄幸子,我對不起你……”

空中這時常常會響起如此的驚雷:“算了吧!別自作多情!你現在不過是‘尖擔兩頭脫’,雞飛蛋打而已。”這是他靈魂覺醒的聲音?還是他在心海中苦苦掙紮的聲音?他無法為自己辯解。可眼前兩個女人交替地出現:一個熱情似火,一個冷若冰霜。熱情似火的,眼裏閃著希冀的光,似有說不盡的風情;冷若冰霜的,眼睛裏閃著鄙夷的光,隻有不可侵犯的凜然。驀地,這不同的眼睛互相代替了,熱情似火的,現在眼裏噴射著憤怒的火,焚燒著他的心:你的所作所為還有點人味兒嗎?冷著冰霜的,眼裏卻有著極為冷靜的詢問:你快快把寶石的真正下落告訴我!他果真如此!我定大義滅親……

交替的眼睛在他麵前狂舞,你想他怎能不精神恍惚?這時,邱處機在“好漢坡”上“敲山震虎”,更令他膽戰心驚。他拿不定主意是否該去找那個“蛤蟆禪師”,“蛤蟆禪師”卻約他到新的地點會麵。

老地方怎麼不行了?原來那裏再也呆不下去了。“蛤蟆禪師”本來以為自己尋覓的這“窩”是天衣無縫神仙難覓的,誰知近來也出現了一個不祥的黑影,白天黑夜都令他心驚肉跳。

那天夜裏,他被一陣淼淼卒牽的聲音所驚醒。習武之人都警醒非凡的,就是睡覺也睜著一隻眼睛。這鑾鑾羍羍之聲音本來是十分細微的,可在“蛤蟆禪師”聽來卻如同驚雷灌耳。他立即從枕下摸出“杜鵑金鏢”來,緊緊地握在手裏,隨時預防不測。然而,卻沒有人撲上來。但那淼淼羍牶之聲仍舊響個不停。他再側耳細聽,卻發現這聲音極怪,絕對不像老鼠,更不似貓頭鷹,他忽然想到果真是人!那會是什麼人?他進山洞來幹什麼?這裏真正是一貧如洗,進洞如此之久,這淼淼羍羍顯然是在翻找什麼東西發出來的。那麼,他在找什麼東西?“寶石!”“蛤蟆禪師”一下子意識到這一點,不由得心驚肉跳了。

這人著實厲害!我發功運了一塊巨石堵在洞口,他是如何進來的。搬動如此一塊巨石竟然悄無聲息,此人的功夫又到了何種地步,可想而知。他不由得打消了起來與之格鬥的念頭,隻在暗中窺測此人的一舉一動。

當下果然他就窺視到了一個人影,隻見這人影的輕功著實了很!別看他在墨黑二團的山洞中,卻似燕子一樣,那動作的輕捷確實如同矯燕淩空,可是一遇到洞壁的尖石,卻就如蝙蝠一般,剛要觸及便立即躲開,那迅疾隻可用閃電作比。

這時那黑影迫近他身邊了。他慌忙把“寶石”從袈裟中掏出來,填進了自己口中,裝出一副酣睡的樣子來,可仍舊半閉著眼睛,看那黑影的一舉一動。

黑影近身,躡手躡腳地在他身邊摸摸索索,那淼淼牶牽的聲音就震得他鼓膜嗡嗡作響——不!這不是因為那聲音,而是因為那人影他看清楚了,原來這黑影正是在山路上相遇之人。天呐!此人如此了得!他那武功蓋世,令他捉襟見肘不說,他拚盡了吃奶的力氣,運動起飛沙走石來,都沒有傷著他一根毫毛,卻讓自己差點成了他的手下敗將。如果沒有張墨伯那“杜鵑金鏢”,隻怕今天就武功全廢了。看來這昆崳山真是能人薈萃的地方,在這裏稱王稱霸難於上青天!

他讓這黑影一驚,心跳不止,還有一層原因,就是聽說這馬丹陽新近又作了王重陽的徒弟。王重陽多了這麼個“護教使者”,真正是如虎添翼。要想驅逐王重陽,獨霸昆崳山,簡直就成了鏡中花、水中月,可望而不可及了。

那黑影果真是馬丹陽嗎?不錯!那黑影正是馬鈺馬丹陽。好一個馬丹陽,他在寶石這件事上。實際上是蒙受了不白之冤。他新拜王重陽為師,就遇到這件事,張崇角一口咬定是他偷換了寶石,而師傅又偏聽偏信弄得他有口難辨。他自信耍嘴片子是較量不過張崇角的花言巧語的,隻要找到了寶石的真正下落,真相就會大白。所以他牢記邱處機的話,不作辯解,隻在暗中察訪,求個“水落石出”。他悄無聲息地獨自查過張崇角的衣衫、被褥和箱筐,但是一無所獲,按說,他該死心了。可這馬丹陽也有著“不二”的怪脾氣,他自信自己沒有偷換寶石,又深信邱師兄決不會撒謊,那麼,張崇角這唯一的中轉人就不會不露蛛絲馬跡來。他暗中尾隨過張璿角,張崇角察覺到的那個黑影就是他。但是張崇角輕功爾爾,所以剛一察覺,馬丹陽就迅即躲開了,竟沒有發現他的蹤跡。

馬丹陽卻發現了張崇角的蹤跡:原來他在私下裏竟跟那個與他交過手的和尚相交。全真派主張“道人必須擇高明者合伴,以叢林立身為本”,他交往這種不類不倫之人,豈不令人越發生疑マ馬丹陽夜襲山洞,正是為了尋那月牙寶石,如果不是“蛤蟆禪師”藏人口中,少不了會被馬丹陽發現,有一場好廝殺的。

眼下這“蛤蟆禪師”有幸冒出這種機智來,騙走了馬丹陽,深知這山洞已經“不秘”,再也不能久留,同時也深知他要用武力霸占昆崳山也隻是癡心妄想。隻要有馬丹陽在,他那野心企圖隻是泡影。動硬功,還是使軟功?他都不是馬丹陽的對手!

他要獨占這聖經山,乃至昆崳山,都必須施展陰謀詭計。陰謀詭計是正人君子們不屑為,也不能為的。他是施展陰謀詭計的能手,而往往又令正人君子們防不勝防,甚至連他的同類也往往葬身在他的陰謀詭計中。

為了施展陰謀詭計,他才把張崇角召了來竊竊私議。“義父,寶石已經得到了,還讓我幹什麼?”“寶石是得到了,可那又有屁用?我們是要這整個的昆崳山!”“誰又妨礙我們占山哩?”“馬丹陽。”馬丹陽?你……你想豁了他?

“不!”“蛤蟆禪師”臉上有了陰鷙般的獰笑,“能夠除了他,當然很好,隻是不那麼容易。”

張崇角不由得膽戰心驚,他從“蛤蟆禪師”的陰笑中感到了令人發抖的寒意。他知道這個“義父”是什麼事情都於得出來的,不禁把猶豫與恐懼都表露在臉上。

“蛤蟆禪師”是何等樣人?張崇角的畏縮當然躲不過他那陰冷而銳利的眼睛。他對“義子”的這種變化真是深惡痛絕。這才幾長,竟變成了二個見血膽戰心驚的人,也許他是被顏如春的血嚇怕了,曾幾何時他還是個嗜血如命的人,如今卻變得畏血如虎了!麵對這樣二個“義子”,他得留一手。抓緊地,利用他,卻不能信賴他。於是,他冷冰冰地拋出三個字來:“攆、走、他!”

“攆走他?誰來攆走他?”

當然是你的師父王重陽了!不是說王重陽有意把他逐出山前嗎?隻是礙於孫不二的麵子。那好,就讓孫不二再燒一把火,把王重陽的這個念頭煮熟它!

“這怎麼可能?他們是夫妻!”“不是僅僅定了名分嗎?”“荒山草庵,還能舉行婚禮嗎?有了父母之命,又有了師父之詞,師兄之證,還不就是那麼回事?”“非也!據我所知,他倆都謀求成仙得道,並不追逐床第之歡。這夫妻之說,是名存實亡。”

“可他倆是情篤之至。”非,非!“蛤蟆禪師”打斷了他,你想這孫不二是對那王重陽情深誼長呢,還是對馬丹陽一往情深?

“皆然。”二者不可得兼,她又會如何取舍?“自然是先父後夫。王重陽待她恩重如山。”這就好了!隻有如此,如此……

“蛤蟆禪師”俯耳授命,張崇角聽了之後,雖然微微頷首,卻又十分猶豫。拿不定主意,該不該從命。

“蛤蟆禪師”又燒了一把邪火:“你想那孫不二,所以對你若即若離,還不是因為有一個馬丹陽存在?她唯父母之命是從,才對你割斷情緣,這正是正經閨女的慣例。如果她的義父王重陽把這馬丹陽當作道門敗類趕出去,而且永世不準他回山,那孫不二還不是唯君所得?那時,她的一顆心會盡在你身上,你又何樂而不為呢?”張崇角將信將疑,可就表現得遲遲疑疑。他在心中暗暗對自己說:就這一回,這是最後的一回。為了得到孫不二,得到這個牽去了他魂魄的女人,他豁上了,再做這最後一次壞事——他知道聽“蛤蟆禪師”的話做的事情,好事不多。張崇角的是非觀念發生了變化。姓是,他還是從“蛤蟆禪師”手中接過一包藥來。這就叫“積趣難返”。

也不認識那包藥,隻看到它是白色的。白得淒慘,也白得冷酪可憐的孫不二,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兩個親人都不理解她,都在感情上與她加大著距離。她本來應該多麼幸福!義父待她恩重如山,郎君對她情深意長。可惜,因為寶石風波攪得天昏地暗了。

她十分害怕重陽先生對自己誤解,別以為她心中藏私,偏袒丈夫。她明白義父的慍怒,主要是壞了他的教義,於物有私。她早就發覺重陽先生已經把“不悅”放在臉上了。夫君以為她太不知心,在最需要體貼關心的時刻卻不像一個女人。事情出現之後,她隻知疾言厲色地追問,不想這卻令他十分不耐煩:“你既然信得過那張崇角,又何必來問我?你們既然相處得那麼久肩然了解得深。我隻有被追問的份兒,不過還輪不到你來追問!”

世上事就是這樣陽差陰錯:王重陽過分偏執,年紀大了,一旦有個看法真是堅如泰山,誰也難以變易;馬丹陽過分倔強,雖蒙受了不白之冤,問問又有什麼要緊?即使孫不二是你賢妻,問一問也並非是不信任你,何至於冷然相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