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如春卻大吃一驚了。她萬萬沒有想到眼前這個孫不二,正在如花似朵的青春年少時期,看來還未曾享受過人生的男女之趣,居然會視性命於草芥,說那“可以”二字時,連眉頭也不曾皺一下。這……這令她心靈發抖了。
其實,她是低估了孫不二那顆虔誠的心,為了本門教派的創立,她早已準備獻身了。
顏如春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孫不二這“可以”二字令她有了幾分敬意,就把這不人武林的女人請進了山寨。大帳是講武之地,隻有像她顏如春這樣的“巾幗女傑”才能出人,何況,她還想跟這女人說一些不希望他人聽到的話。事涉閨房之私,就把孫不二延人內室。內室中的女人氣氛太濃了,顏如春突然多了點女人之心。就寬宏大量地說:“我已經要過你一次命了,這次就免了。”
“你為什麼要殺我?”“這很簡單。男人說殺父奪妻之仇,不共戴天。你奪我所愛,豈能容你!”“哪個奪你所愛,你這不是血口噴人嗎?”“狡辯!”顏如春不悅,“此乃我親眼所見!”
“親眼所見?”孫不二不由得瞪大了吃驚的眼睛。“哼!所以才讓你吃我一劍。不算冤屈你吧!”女魔頭很有點自我得意。
“噢!”孫不二回憶山中的情景,恍然明白了,便鄭重地說,“這你就完全錯了!”
“錯了?”“是的。我與他是純潔無假的。”
“騙人!”顏如春又大吼一聲,“你瞧他那雙眼睛,我熟悉他那雙眼睛!”
“不!”孫不二針鋒相對,我視那雙眼睛形同虛長,更說不上熟顏如春不由得愕然了。她凝視著孫不二,看到的完全是另一種眼睛。一雙端莊嫻靜,不帶一絲一毫邪念的眼睛,好比秋波不興的湖麵,隻是一種寧靜的,坦然的光澤令她心靈不得安寧。
“這麼說,他是當了燒火棍——隻是他那一頭熱?”
“他的心思我如何曉得?”
“他沒對你表白過?”。
“我們是信道之人,如何會墜入色界?他即使有此邪念,師父也須容不得的!”
顏如春不由得在心中竊笑,你以為所有的徒弟都像你一樣?其實他在我這裏豈隻僅有“邪念”而已。他在色界為所欲為,那師父又何嚐知道?
“你要是為了這個才盜寶害我,那我可以起誓,我與他一塵不染;而且以後更會冰清玉潔。不妨告訴你,我自幼就由父母之命許配了人家,今天也找到了,就是此次搭救我的人。”
“噢!”顏如春略一沉吟,“他也在這聖經山上?”
孫不二點點頭,然後說;“這你就放心了吧?快快把寶石還俺,俺好下山去救師父性命。”
“你這話是真是假,姑且不論;但寶石卻不能還你。”
“這又為何?”
“如果你方才的話當真,那就不會討還寶石了。因為它關係到我後半生的幸福,關係到我的歸宿。”
“這是什麼話?寶石怎麼與你的歸宿相連?”
“這你就不要多問了,俺也不會告訴你。”
孫不二卻一味“不二”:“俺隻向你討還寶石!”
“豈有此理!寶石既然為我所得,怎能輕易還你!”
“你為什麼要如此之貪?”
“我……”顏如春未免結舌,正不知如何回答之時,親兵來報:外麵有個男人來叩寨門。顏如春以為此番才是張崇角來了,其實卻是馬丹陽,真是陽差陰錯,鬼使神差竟錯過了時機。要是馬丹陽早來一步,或者孫不二遲到片刻,這對未婚夫妻說不定就會在山路上相會了。那時,這聖經山上的悲喜劇將會是另一種顏色了。
顏如春興衝衝,也急衝衝。慌忙命親兵把孫不二押出了臥室——這也很好理解,因為她要把臥室倒出來,好與張崇角說“體己”話嘛又一個陽差陰錯。如果沒有這“一念之誤”,孫不二在顏如春的臥室裏,當馬丹陽押著顏如春前來討寶時,豈不是又一個相會的良機可見道家所謂的煉“精”、“氣”、“神”於二體十分不易。稍稍有點私心雜念或者稍稍有二點塵世上的人事紛擾,便會分“神”迭“氣”,導致契機全失。世上能成仙得道者又有幾人?
閑話少說!隻說顏如春興衝衝迎出山門,見到的卻是馬丹陽,少不了一場惡鬥,在不能取勝時用出了“媚笑”絕技,反而差一點謐砸了琵琶骨,隻好伏地求饒,被押著來到臥室,追索寶石。她在用假寶珠騙走了馬丹陽之後,再拿出了真寶石來,不由得百感交集了她扶石垂淚,長吟當哭:寶石,寶石!你也配稱寶石?還是什麼“鎮山之寶”?不!你連普通的石頭都不如!哪個凡夫俗子會視你為有用之物?你配稱寶石嗎?寶石都圓潤晶瑩,通體碧翠;哪塑似你,暗淡無光且不說,還斑斑駁駁,疤痕遍體,哪個達官貴人會把你看成稀罕之物?
然而,就你這樣一塊不起眼的石頭上,卻係著多少人命,多少人在為你拚殺?那個孫不二,小小年紀竟然為了你,連命都不要了。你何德何能?竟然有如此大的魔力?
她不由得想起了張崇角,想到了自己:張崇角為你朝思暮想,藏頭露尾地把你說得神乎其神;俺也因此把自己的命運係在了你的身上。真想不到,俺一個“武林女傑”,居然也把你這一塊小小的石頭視若珍寶,為了你備受屈辱不說,還要……想到這,她真恨不得砸了這塊月牙寶石!
可是,她又十分珍惜地撫摸著它,因為還有一個張崇角係在這寶石上……冤家!你為什麼還不來?又變心了嗎?正想著,親兵叩帳,急報:“來了一個男人!”
“這下子可來了!”顏如春又振奮得渾身發抖,踏著快細步急急相迎。誰知寨門之外候著的,不是張崇角,而是山路上曾經用“書囊”相擊之人。
她怯生生地盯著那“書囊”看,不知道這是武林行中哪個門派的“鎮門之寶”,那裏麵裝著什麼樣的怪異利器,會比“杜鵑金鏢”還厲害十分。
邱處機坦然施禮:“造次來訪,有些許小事打擾,尚乞海涵。”顏如春想起了他在山路上那臨別的一眼,心中消失了敵意,就將邱處機請進了大帳。
邱處機其實也非習武之人,而且此番也非來說習武之事,怎麼竟得到了與孫不二不同的待遇?別忘了顏如春是女人,而且是一個把自己看作是比女人還女人的女人。男女有別嘛!
邱處機坐定之後,自然要解開山路上的那個疑團:“我與你無冤無仇,何故你等在山路之上要我的性命?”
“你可是來昆崳山求道拜師的?”
“不錯。”
“僅此一端,就該殺!”
“為何?”
“這……”顏如春不知該如何回答,原來王重陽選擇了昆崳山作為創教立說之地,在這裏布道闡教,名聲大震,遠近許多熱中道教學說的人慕名而來,拜師朝聖者日多。這令張崇角十分慌張,他知道王重陽的徒弟一多,他這假徒弟必然露餡。王重陽倡導的“苦行修真”的一套他是絕對吃不消的,所以他千方百計阻止外來之人進山。這“使命”自然是顏如春來承擔的了。可這,顏如春說得出口來嗎邱處機繼續追問:“求道拜師,乃是為了追求人生真諦,知道修身煉真之途以普濟眾生,該是廣開大門,為何卻是該殺呢?”
顏如春更不知如何回答了。她吞吞吐吐地說:“我隻是受人之命”。
“何人之命?”邱處機又立追不舍。
“這……”顏如春在吞吐之後,決定還是不說了,就轉移了話題,“你不有事找我嗎?何事?”“有一女子喚作孫不二的,可曾來訪?”咯咯咯咯!“顏如春聽後卻突然豔笑起來,不知為什麼,她想戲弄一下眼前這個年輕人,”怎麼?你也對這個女子感興趣?真怪!你們男人果真都喜歡所謂端莊嫻淑的女人嗎?
說罷,她就媚態十足地盯住邱處機看——她習慣地賣弄風情了邱處機卻正襟危坐:“女山主錯了。我等人道之人,脫落心地,是超離凡世的。”
“別騙人了!”顏如春不屑,“那孫不二就許配了人家,而且男人也在這山上。”
“這……”邱處機略一沉吟,想起了“玉佩”之事,便慨然答道:“那是父母之命,既定事實,並非色界孽障!隻要不墜入欲海,與修身成真何礙?”
“吃吃!”顏如春又豔笑起來,“隻要心中無妓,照樣可以狂嫖!對吧,你這程頤夫子的徒弟!”
“心中無妓”是宋代著名理學大師程頤工程灝的事,說的是明明伴著妓女過夜反而可以用“心中無效”來詭辯。顏如春此刻把對假道學的反感遷怒於邱處機了,卻聽得邱長春說出一番話來。“非也!”邱處機依然正襟危坐,“世上不乏欺世盜名之徒,其實是‘以假作無’。老子所說‘無’,其實玄妙莫測,哪裏是‘凡夫俗人那作假之態?比如道家的’修煉性命‘當然也得日煉氣功,可世人煉氣功者有幾人是果真’剪除念想,以求定心‘的?貌似’人定,其實卻是思鴻鵠將至,甚至兒子娶妻、女兒待嫁之類的俗事縈繞情懷,等妄語耳。”?這就是‘以假作無’。‘心中無妓’之類也是此。
“何為真無?”顏如春不由得對邱處機問道。肅然起敬了,饒有興趣地邱處機到底是邱處機,麵對一個山頭女魔,或者說風塵女俠,有什麼可談“玄機”的?“對妓談玄”與“對牛彈琴”又有何區別?然而,邱神仙不棄女魔頭,照樣談玄布道:
“真‘無’,玄機難以盡述。比方色界,諸色雜會而得白色,白色就近於‘無’色。說其‘無’,其實是‘無色不色’,包羅萬象。但卻能為俗眼所視,仍是假‘無’,真正的‘無’色,則目不可見,心不可思,卻又無處不在。我道主張超脫欲界、色界、無色界,便是對‘無’臻於極致,非修煉至‘全真’而不可思議!”
顏如春如墜五裏霧中,不知這“全真”為何物,也不知這“真無”為何物。她無法超脫欲界和色界。
這也許就是凡人與神仙的區別。盡管此時邱處機還不是神仙,隻是個未得道的“候補神仙”。
邱處機繼續向她討還寶石。
“你也要那塊石頭?你要它何用?”
“你要它何用?”邱處機反問。顏如春膛目結舌。
邱處機忘不了宣傳自己的主張,他自信真言可以降服一切邪惡,於是侃侃而談:
“身外之物,徒以累人。你要當真相信我之所言,有皈依道祖之心。於物,先得無私才行。世人唯私為大,而無私最難。能否真的依老子‘無’而行,先得看其能否於‘私’之處有‘無’。你把一鎮山之物據為已有,隻怕是大私無公了吧?”
顏如春哪裏有什麼皈依道祖之心?又哪裏明白“大公無私”和“大私無公”的話?但她被邱處機真誠的態度感動了,隻是無言地相對。
邱處機再次提出了要求:“把寶石還給我如何?讓我把孫不二領回如何?”
“這……”顏如春又猶豫不決了。
“女山主有何難處?”
“這樣吧!”顏如春在沉吟了片刻之ì丁說,“我借此石頭一用如何?兩三天內,不!我即下山,找到了那個人,辦了那件事之後應即奉還如何?”
“哪個人?哪件事?”邱處機又問。這你就無須多問了,反正一定奉還就是。
邱處機前個疑團未解,後個疑團又生。顏如春揣上了那塊寶石,急匆匆地走下山來尋找張崇角。她不想再當“盜寶賊”了,隻想用這寶石作最後的努力,喚回張崇角的感情。萬萬沒有想到,未遇張崇角,卻逢到另外一個人。此人一幅尊容,特征十分明顯,那鼓鼓的,像蛤蟆一樣的小眼睛,閃爍著詭譎的光,總是提心吊膽的怕被別人暗算。這且不說,最重要的是此人早已烙在顏如春的心上,在顏如春的心靈深處,這雙眼睛是與深仇大恨銘刻在一起的。顏如春死不了就忘不掉,隻要有這雙眼,顏如春就能認出他的骨頭來。不消說,此人就是“蛤蟆禪師”。老實說,顏如春所以混跡江湖,不惜毀掉自己的一切,精心選擇可以終生相托之人,就是為了尋找這雙“蛤蟆眼睛”。今天不期而遇了。仇人相見,分外眼紅。顏如春立即撥出長劍來,大吼一聲:“懶蛤蟆!看劍!”
這一聲真是氣壯山河,有如山崩地裂;震得那三瓣石都微微顫抖。因為它凝鑄了顏如春太多的仇恨,這深仇大恨已經積壓了多年曆以整個昆崳山的群峰都在一齊回響:“看劍——”、看劍蛤蟆禪師不由得大吃一驚,卻見眼前一個女子應聲出劍了。這一劍,劍出似風,仿佛卷起了飛沙走石,其力足可以穿透三山五嶽。他隻好來一個”神猿人洞,避過劍鋒,那顏如春可就劍招頻出了。
好一個顏如春,把一柄三尺寶劍舞得恰似手中的彩綢一般。隻見她左旋一劃,倏地飛起一片青光,轉身一閃,驀地又變成一片白光。青光白光,互相交織,蔚成奇觀。
麵對如此令人眼花繚亂的劍鋒,“蛤蟆禪師”一邊左挪右閃,邊尋找破綻,伺機反撲。
顏如春見鋒芒頻頻落空,不由得更加焦躁起來,那劍就舞得更急了。那劍光宛如遊龍,似狂風拉朽,所到之處,無不披靡。按說,在如此銳利無比的劍鋒之下,任何血肉之軀都該成為齏粉才是,即使“蛤蟆禪師”有些功夫,也該血刃數處,何至於竟未傷及一根毫毛?原來顏如春報仇心切,先自亂了章法。胸中燃燒著複仇的怒火,手下說恨不能劍劍見血,那腳下就刮起了複仇的旋風,弄得她身子失重,步型自亂。比方那“梨花帶雨”,原是峨嵋真人化那“三花劍”而成的,專挑對方的麵門。可顏如春此刻用力過猛,當“蛤蟆禪師”略略躲閃,她竟來不及變招,反倒漏出了空襠讓對方進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