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是患難之交,自然無話不談,誌同道合,一見如故。所以在馬丹陽傷愈之時,就切磋起人生哲理來。很快,兩個人就成為“莫逆”的朋友了。
邱處機又用石碗煉那“純陽再造丹”,馬丹陽就問:“長春先生對煉丹有何高見?”
“說來話長。”邱處機略一沉吟,便說出了自己的諸多見解。“本來仙人漢鍾離、呂洞賓所介導的內丹修煉術,其奧妙真是仰之彌高,鑽之彌深的,決非凡人俗子所可窺其一二,更非話可以說得明白。將人體視為‘爐鼎’,以體內之精、氣為藥物,用神去燒煉,這樣就可把人體撮要之‘精’、‘氣’、‘神’凝為‘聖胎’,‘聖胎’可以離開軀體而為身外之身,永世長存,所以得道之人長生不老就是這個道理。”
“聖胎?”生於山野,浪跡江湖的馬丹陽,聽說這聞所未聞的名詞,不免露出詫異之色。
“聖胎‘又稱’神丹‘或曰’內丹‘。是希冀得道人朝思暮想之聖物。出家修煉正是為化體而得’內丹!”
“那麼,與之相對該有‘外丹’才是。”“不錯。”邱處機應聲答道,“葛洪、陶弘景諸人特重金丹烯煉,不尊老子的‘道’、‘德’之教誨,而獨尊還丹金液。其實,他這種煉丹不過是求長生不老之術耳。與濟世何涉?煉就金丹以獻朱門,與不彀(百姓)更無涉!”
“然則,先生何以也煉丹?”
“我之煉丹,倒是信了他的一句話——為道當先立功德,正如我對他的那些煉丹術,取其有用的一二一樣。他寫了一百卷煉丹術,其中不乏驗方,何樂而不為?昆崳山中又有如此純的山水,如此好的本草金石,不煉豈不可惜?”馬丹陽頷首,他明白了邱處機的濟世之心。“先生言之有理,不過,欲得內丹又該如何修煉呢?”
“金神煉氣、出家修真。”邱處機應聲答道,老實講這是他多日來苦思冥想的結論,“人皆可成仙,成仙之路在於學道積德。”
“願聞其詳。”馬丹陽表現得十分虔誠。
“清心寡欲,勵修苦行,以澄心定意,抱六守一,存神固氣為真功,以救貧拔苦,先人後己,與物無私為真行。我這‘內外’之說,也很類似南朝天師道的陸修靜了。”說罷,他倒自我解嘲地微微一笑。
馬丹陽非常欽佩剛剛結識的這位至交,年紀輕輕知識就如此淵博,所以更虛心求教:“陸修靜為何人?”
他是南朝金陵的道士,卻對道門革除弊端,另開新路,他主張內持齋戒,外持威儀,立此以為修道之本基。這所謂內持齋戒,差可;這外持威儀,則是繁文縟節了。他編著道教儀範百餘卷,立道服之號,增月帔、星巾。霓裳、霞袖、十絕靈貓之類,本意在增強儀典之威嚴,豈料後世卻唯以做法事、建醮壇、設齋供、唱讚詞、誦寶誥為能事,以為可以憑此而通鬼神、悅上蒼,其實虛妄之至了。道門老祖以《道德經》傳世,本來唯‘道’與‘德’濟世的,與這些法事何幹?馬丹陽暗自點頭,欽佩邱處機果有真知灼見,於是沿著原有話題問下去:先生所言‘清心寡欲,勵修苦行’的話,乃是至理名言,又道‘先人後己,與物無私’也是匡世之良策。這樣修身濟世,何愁天下不紫氣東來?不過,天下常人正多,令其不娶妻室,不茹葷腥,味清修,實在甚難。類似佛教有所謂‘在家居士’如何?
“騙人而已!”邱處機不由得大發慨歎,“你幾時見過哪一個‘在家居士’清心寡欲過?說穿了吧!不過是借一襲袈裟博取個人的富貴而已。此種人十分矯情,明明滿腦子的功名利祿之心,卻偏偏要裝出一副超塵絕俗的樣子來,似乎離開了爭權奪利的官場,其實非也,他們岌岌於名利,熱衷於權力,總為當權者所用,不過是披著袈裟的鷹犬而已。”
不知為什麼,馬丹陽聞聽了這些話語,感到十分的痛快,他想到了自己的傷,想到那個口念佛號卻要置他於死地的妖僧,更想到了自己的身世,想到那些出入官場,奔走權門的高僧,那個與官府勾結得十分緊密的“在家居士”又騙得了多少善男信女,包括自己的父母。不由得更覺得邱處機是個“知音”了。
“先生論這‘袈裟鷹犬’,真是人間絕佳妙語,令人拍案叫絕。先生果真反佛?”
“反佛未免偏頗。我隻反對佛門敗類。但對這‘佛門敗類’,隻怕一般人看來,隻有那破五戒,吃酒肉,漁獵女色之僧人方是,其實,破了五戒的敗類昭然若揭,人人都會視若棄履;而另一類道貌岸然,看來慎言寡語,德行無暇的所謂高僧,官府奉若上賓,對之禮儀唯恐不周,才是真正的敗類。人們上當受騙而不自知。”“痛快!痛快!”馬丹陽索性大叫,“真正妙語連珠。”“但真正的佛教,卻與道教,乃至儒教同源,都以濟世為其宗旨。我以為‘儒、釋、道’,三教祖由來,千聖古今同。三教平等,三教圓融,才能天下太平。”
馬丹陽未免有點愕然,這是出乎他意料的,但也隻能洗耳恭聽。
於是,邱處機從那個大戰過顏如春的“書囊”中找出個毛邊紙的小本本來,說:“在下曾胡謅了幾句詩,本意在傳播我的這點見識。向你獻醜了。”
馬丹陽接了過來,鄭重地翻開來看,隻見上麵寫著:
《修行》
心中端正莫生邪,三教搜來作一家。
義理顯時何有異,妙玄通後更無加。
《孫公問三教》
儒門釋戶道相通,三教從來一祖風。
悟徹便會知出入,曉明應許覺寬弘。
《答戰公問先釋後道》
釋道從來是一家,兩般形貌理光差。
識心見性全真覺,知汞道鉛結善牙。
語言如此通俗,義理如此淺顯,卻把邱處機的思想表達得那麼醒豁,馬丹陽明白了他決不是反對佛教,而是主張平等,圓融。怪道他反複地講那些清心寡欲,出家修真的話,又主張救貧拔苦,這些還不是把如來佛和孔夫子的一套都拿了過來嗎?顯然這位新交將來要成大氣候的。他不由得肅然起敬了。
然而,他還要深一步地問:“儒、佛、道三教隻怕命運是不一樣的。儒門得到了漢武帝的獨尊,佛祖也得到了梁武帝的垂青,而道門,隻怕與官府無涉,頂多是河水不犯井水。”
“非也!”邱處機立即糾正他,“最早的原始太平道,首領甘忠可便遭到了劉向的彈劾,罪名便是‘假鬼神網上惑眾’,終因‘語涉朝政’而伏誅;之後,其徒夏賀良、李尋、解光,也因‘執左道,亂朝政’的罪名或被殺、或流放,至於漢代的張角所倡太平道,更因三十六方黃中同時起事而被戮屍,怎能說‘河水不犯井水’?”“如此說來,越發證明了愚弟的見解不差。道長一向隻是犯上昏亂的。”
非也!邱處機再次糾正馬丹陽,“李唐時道教最盛,李隆基本身就是道士皇帝。因為他們自稱是太上老君的後裔,要特別尊重猷宗的。宋真宗、宋徽宗都崇尚道教,宋徽宗趙佶更是集教主、道村、皇帝三位於一體。其溺信虛無、崇飾遊觀,可謂登峰造極,不惜困竭民力,怠棄國政。其耗資之巨,妖妄之盛,無以複加,怎能隻執一端之說呢?”
馬丹陽再次折服,邱處機言猶未盡:“趙佶崇道長達二十餘年,道門也有敗類,那偽道上林靈素等欺世禍眾,妖妄恣橫,弄得道門烏煙瘴氣,也弄得國家破敗不堪,結果是徽欽二帝北巡,屈崩北國,民生慘遭塗炭,備受戰亂之苦。如此禍國殃民之徒也混跡道門,不僅是國之蟊賊,也是我道之叛逆。道門出此敗類,實乃奇恥大辱。”
邱處機十分激動,他再次仰天長嘯。那颯颯的山風與他相呼應,吹得更加蒼勁了。
邱處機仍舊言猶未盡:“更可惱者乃是道門敗類綿綿不絕。已經家破人亡了,已經在民眾之心中威信掃地,實同棄履,但卻敝帚自珍,抱住那些古老的信條,依然奔走權門,去建醮壇、做法事,靠富貴者恩賜一點牙慧來混日月。長此以往,道教不息微才怪!此輩主持道門,道門不滅,那是老子的內丹使然,以老子道德經論,天下必出革除弊端之人,倡中興道教之法,以使道門再複昌盛!”
馬丹陽竊思,我之預料果然不爽,此人必成大氣候。那革除弊端之人不果在眼前嗎?他的這些高論不都是“中興”之說嗎?
兩人探微論道,切磋學問,可謂廢寢忘食,真是通宵達旦。馬丹陽早已忘了傷疼。說來也怪,這傷也痊愈得十分快,僅三五日,就毫無痛疼之感了。馬丹陽記掛著山洞裏的孫不二,邱處機也想起了來昆崳山求仙問道的初衷。於是雙雙出了山澗。自然是馬丹陽帶路,到這時。就不是邱處機救馬丹陽,而是馬丹陽救邱處機了。這也印證了邱處機的理論:人生就是互相救助的。
他倆是從一個十分隱蔽的山口中躍出山澗的。那裏山重水複,林深草密,如果沒人引路,邱處機是絕對不敢貿然披荊斬棘的。即使他在開拓道路之前有了充分的準備,蓄足了力氣,也有了超人的膽識,卻很難勇往直前,拓開一條大路的。有了馬丹陽在前麵,在那看似無路的隘口指點迷津,他便大步地往前走了。這就正如後來“全真派”的創建一樣,前麵有王重陽奠基,後麵就有邱國師的大有作為,帶來“全真派”的鼎盛時期了。
兩人急急地趕回山洞,孫不二卻蹤影全無。洞內整潔一新,那簡陋的鍋灶擦拭得一塵不染,即使那木棍支架也被洗得幹幹淨淨;炕上的被子也拆洗過了,上麵綴了一個補丁,大約是從他的衣服上剪下來的,他意識到孫不二已經改做了身上的衣服——那男人穿的衣服是過分地肥大了。而這補丁綴在被子上,又那麼和諧,顯示著做女紅之人心靈的慧巧。他驀地瞥見了炕上還疊著他的罩衣,肩上那個洞縫補得整整齊齊。細針密線,不僅顯示著女人的慧巧,還寄托著女人的一顆心。那針針線線誰道不是“情絲”?
因為,有一個“同心結”赫然擺在那個罩衣之上。罩衣襯著這同心結,同心結連著成雙成對的一對玉佩。
哦!王佩是要成對成雙的。它亮晶晶地閃著瑩光,顯示著情意的潔白無暇;它硬生生地擺在一起、顯示著情意的盤石不移;它細膩膩地並蒂相列,顯示著擺這並蒂玉佩的人那感情是何等的執著,何等的細膩……
玉佩,玉佩!金石良緣!
並蒂的玉佩寄托著怎樣的一顆心……
馬丹陽完全呆住了,他驀地意識到至關重要的事情,忘情地線喊:“孫不二!”可惜,沒有人回答他。隻有山穀中傳來了不住的回響:“刊!一一不——二”顯然,孫不二撂下了一顆心,獨自走了。“她大傷未愈,這一走”馬丹陽立即想到了她的傷勢,如果再出點什麼差錯,隻怕藥物有靈也難以相救,他必須馬上去找孫不二。
可孫不二能到哪裏去了呢?“她救師心切,必定往駱駝山而去,尋那女山大王討寶去了。”邱處機推測道。
“有理!”馬丹陽更加憂心如焚,“我得趕快上山!如果再吃劍,不!那怕再遭一番汙辱,她都會承受不了的。我隻有馬上告辭”我和你一起去。“不用!我獨自對付得了,你還是先去投師吧!”中孚先生如孫不二所說,尚在病中,焉能收徒?
“我走了!”馬丹陽救人心切,根本沒聽進邱處機說的什麼,跺腳就走。習武之人,身輕如燕,語音未落,身子已出十步之外。倏忽之間就人影杳然。這可苦了邱處機,他不認識路徑,要趕到駱駝山去,可就得費些時光了。
雖說昆崳山秋葉似火,風景如畫,怎奈馬丹陽心急如火,恨不能插翅飛上駱駝山以解孫不二倒懸之苦。他的推測著實不假。孫不二的確是獨自去闖駱駝山了,而且再次陷入女大王顏如春的魔爪。馬丹陽明明腳下如飛,但仍舊嫌“縮地無術”。其實,他才走了不到片刻,已經騰越了數十裏山路,駱駝山已經來到腳下了。他叉著腰怒目而視、喝令山下的小嘍羅快快上山去通報,讓那女魔頭出來答話。
再說那女魔頭顏如春盜得那鎮山之寶月牙石之後,一心等著張崇角踐約前來拜天地,自己的終身得以歸宿,也可對父母有個交代,那急切之心不可名狀。回來之後,悵然若失,快快地百無聊賴,對著親兵便無端地發火,弄得親兵們都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生怕觸動了那根敏感的神經。
她讓孫不二吃劍,自己又何嚐不知道那是遷怒於人,其實是解不了心頭之恨的。正怏怏地無情無緒,突聞親兵報;“來了,來了!”她返身又要去內帳打扮,親兵卻怯生生地說道:“是個女的。”女的?豈有此理!及至走出寨門一見,啊!竟是作了她刀下之鬼的那個孫不二,隻不過那被她的三尺寶劍斬成的襤樓之衫,如今又整整齊齊地束裹在身上了。莫非她已化作厲鬼前來索命?不會,不會!光天化日之下,鬼是不敢如此堂而皇之來闖山門的。那麼,她又怎麼離開了閻羅殿,重返了人間?這簡直是神鬼莫測的奇跡因為還有若幹疑團要解,就把孫不二延人臥室。誰知一見麵就爭吵不已,她完全沒料到這弱不禁風的女子言辭比她的長劍還鋒利。正在懊惱無詞以對時,忽聽親兵又報:“來了,來了!”
“什麼來了?”“人。”又是個女的?“這次是男的!”啊!顏如春興奮得大叫一聲,渾身哆嗦起來。果然是他,他果然來了!這時,她顧不得與孫不二說三道四了,隻是吩咐了親兵一句:把這賤人押下去,好生看管。就急不可待地躍出山門了。
然而——大失所望,一下子掉進了冰窟窿裏去了。來人不是張崇角,而是與她素昧平生的馬丹陽。
好比燒紅了的鐵鍋驟然被潑上了冷水,顏如春氣炸了肺,她慍怒地盯著眼前的來人。
確確實實其貌不揚。顏如春端詳男人總是要與她心目中的美男子張崇角比較:此人隻是中等身材,哪裏能比得了張崇角修長偉岸?眼前之人,平平常常,此人是醬紫臉膛,二雙濃黑的臥蠶眉,嘴唇還閉得那麼緊,眼睛裏沒有半點溫柔的意思。哪裏比得了張崇角那白淨麵皮?眼前這一個人,雄糾糾的隻有粗野的男人氣,誰稀罕你這硬梆梆的皮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