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說過,邱處機疾走如飛,此刻兵刃相加,急急如漏網之魚,那狂奔的速度如何了得?果真是如流星,似閃電,瞬間就繞過了駱駝山。
無奈那嬌娘卻是駱駝山的山大王,地形稔熟異常,便抄了近路,從駱駝山的兩峰之間逕直穿過,早在山路上等候邱處機了。
邱處機一見嬌娘怒目立在道邊,嘴角含著冷笑,不由得大驚失色,那冷汗猶如泉水般湧了出來。他慌不擇路,返身又逃,這次不走山路,隻走草叢,心急似火,狂奔如故。誰知,剛剛繞過了駱駝山的駝峰,那嬌娘又在路邊“恭候”已久了。邱處機仰天長歎道:“想我邱處機隻想以仁義普濟天下,今天卻要不明不白被不仁不義地殺掉了!”
那矯娘哈哈大笑:“武林之人,死都死得痛快。哪個像你,窮酸秀才!臨死還要說這麼多不堪不尬的話語!”
說罷,她那三尺寶劍劍峰直取邱處機胸前了。
不說邱處機處於萬鈞一發之際,隻說這嬌娘的身份。她姓顏,名如春,本是山西五台山人氏。隻因母親長得天姿國色,父親便死於非命。如今是父母雙亡,孤身一人,為報深仇大恨才浪跡江湖。她恨透了和尚,便來到東土尋覓道士,聽說道門多異人,然而卻看不起王重陽那樣的隻會說教的道長。她在流浪途中,拜一個“雪花劍婆”為師,也學得了些許劍術和一兩件絕技,但可惜她女人之心太重,過分把自己看作是女流之輩,所以才在駱駝山上占山為王,此刻,她欲置邱處機於死地,也隻不過因為她是女人,過分聽命於一個男人罷了。
這個男人是誰?“天機”不可泄露,留待後文再說。且說眼下這邱處機正陷絕境,眼瞅著那劍光疾起,倏時冷光精芒,繽紛飛舞,劍風颯然,頃刻就要命赴黃泉了。然而,人到死時真想活,邱處機也未能免俗。他垂死也要掙紮,於是便掄起手中的書囊,去迎擊那刺到胸前的劍峰。
這一拍好不厲害!別看隻是那麼無招無式地胡亂一掄,可是掄得疾如閃電,帶起了一股黑風。顏如春幾時見過這種怪招兒?她認不得對方的招數,先自嚇慌了手腳,那劍就急急收回了。
這就叫無招勝有招。本來嘛!邱處機是完全無招的,他隻有滿腹經綸的源泉——一襲書囊,在那裏揮舞。這哪裏是什麼招兒?正因為他無招,顏如春也就沒法去接招,無法去防招,更無法去破解。她隻能惶恐不可自勝,不識這個“無招”而無能為力。
無招,其實是靠著對方“有招”而取勝的。
邱處機隻是那麼亂七八糟地掄動書囊,借以苟延殘喘,可就把個顏如春嚇壞了。她深知方才這蓑衣書生是“咬人之犬不露齒”,身懷絕技而不輕易露相的,果然一出招就非同小可。況且,邱處機的書囊之中,還有些許竹簡在“砰”然作響,更令顏如春膽顫心驚。哪裏見過這種兵器?非劍非戟,非刀非鞭,隻是軟軟的幾尺絲棉卻又砰然有聲,那是什麼怪物?如果放出暗器來,那又如何了得。
顏如春在書囊麵前節節敗北了。邱處機可根本不知道顏如春的心思,他為了逃命隻管掄他的書囊。顏如春卻把這看作是步步進逼,她已經無路可退了,輪到她垂死掙紮。她想起了師傅“雪花劍婆”傳授的絕技。這絕技說起來十分簡單,無非是“眼淚”而已。
原來,顏如春跟隨“雪花劍婆”學藝的時候,因為思念父母常常垂淚。難過的時候自然要哭,高興的時候也要哭。“如果我父母活著,該和我一樣高興……”那眼淚就無端落了下來,晶晶瑩瑩,圓圓潤潤,似一顆顆絕佳珍珠,未見紅線穿其中,卻如項鏈掛粉腮,撲撲簌簌落地有聲,哀憐憐至悲無音。救人的時候她要哭,可惜救的不是我父母;殺人的時候更要哭:可惜殺的不是我的仇人!她自己也不知道哪裏來的這般淚水!
“雪花劍婆”感歎地說:“罷罷罷!上蒼既然給了你這麼多淚水,正該派它一點用場。你就用眼淚作利器吧!”
“劍婆”此話不虛!女人的眼淚著實厲害,可以抵得過槍刀劍戟十八般武器。孟薑女憑借著眼淚哭倒了萬裏長城,使秦始皇驅趕著百萬民工幾年的汗水盡付東流不說,還讓他背著“暴君”的罵名遺臭萬年,便是有力的鐵證。在沙場上,女人的淚光更具有震撼天地,搖動男人心靈的魅力,在女人的眼淚麵前,任何武林高手都隻能甘拜下風,俗諺說:好漢不與女鬥,就因為眼淚是女人特有的武器,男人是經不起女人眼淚軟化的。
顏如春不知多少次地用此絕技以臻奇功的。遠的不說,隻說占這駱駝山吧。原來那山大王名喚呂基,武功是何等了得?隻因顏如春使出了絕招,在危急之際,收起了劍峰,卻湧出了淚珠,如兩串珍珠,晶瑩放光。呂基頓時覺得天暈地轉,那方才還憤懣堵胸的殺機立即變成了柔情蜜意。顏如春那淚光真正帶有無法抗拒的魅力,射得他心酥手軟,二個鐵石心腸的漢子,此刻滿腔滿腹都是無窮無盡憐香惜玉的情愫,那滾滾而來的柔情正如顏如春連綿不絕的淚水。他“哐啷”一聲扔劍於地,湊過一張臉去,用手替顏如春擦淚。
顏如春卻在他湊近時突然說道:“你欣賞姑奶奶的眼淚嗎?好!我讓你討點便宜!”說罷,手起劍落,送那呂基見了閻王,也就輕而易舉地占了駱駝山。
此刻,顏如春在萬般惶恐之際,果然又施展出這一絕技來了。
隻見她——
淚珠湧出了,按說,這時淚光閃爍,應該讓對方看來立即闔目變換心境才是;可是邱處機卻沒有闔目。他的心境著實變了,不過不是變作憐香借玉,而是莫名其妙地望著眼前的女人,何故自作多情顏如春見狀,心中未免一慌,便把那兩滴清淚彈掉,讓那瑩瑩珠淚如同兩條清泉汩汩流出,於是粉頰之上,兩行珍珠灼灼發光了。然而,邱處機仍然靜靜相觀,他實在弄不明白眼前這個女人何至於如此怪誕:方才還殺機畢露,非置他於死地而後快,為什麼在頃刻之後,又對他溫情脈脈,哀哀求憐?他邱處機還是邱處機,隻不過為了逃命掄動了一下“書囊”而已。怎麼就換來了如此巨變?
可憐的顏如春一籌莫展了。
此刻的邱處機與色欲完全絕緣,所以顏如春的哀哀求憐其實是“媚眼作給瞎子瞧”的,邱處機有的是人聞真感情,對顏如春的“淚彈”也就無動於衷。
顏如春的絕招失靈了。她驚呼“不好!”慌忙收拾了眼淚準備逃之夭夭。
邱處機一見她收斂了殺心,便想追上去問個明白;豈知顏如春卻誤會了他的意思,以為他要窮寇必追,以報刀劍相加之仇,便在逃跑之中,返身拋出了暗器。
按說,在武林之中投放暗器是為豪傑所不取的,但顏如春不是豪傑,她隻是一個女人。而且,這暗器還是一個與她不明不白的男人教給她的,喚作“杜鵑金鏢”。此鏢用純金製成,狀如杜鵑,長不盈寸,卻銳利異常。中鏢之人,傷口也狀似杜鵑,有深有淺,雖不見血,卻立即感到痛疼異常。武功淺的人往往在疾呼數聲之後口吐鮮血而亡;武功深的人也會痛呼不止,倒地打滾。她是在被窩中獻身於那個男人才得此利器的,不到危難之時,她也輕易不肯使用。此刻,她就在惶惶若喪家之犬的時候用此救急的。
邱處機果然中鏢。但是奇跡發生了——這書呆子全神貫注在顏如春的變化無常上,他百思不得其解:
為什麼一個花容月貌的女人竟成了殺人成性的女魔頭?又為什麼在他書囊一揮的情況下能夠盈盈落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是佛家講的“善心:還是道家講的”契機?這些充滿了人生哲理的大疑問完全占據了邱處機的心,他竟完全忘記了痛疼。
顏如春卻嚇傻了。因為按照慣例,她投放了暗器,已經為武林所不齒;而暗器未能置對方於死地,對方則可以為武林除一敗類,殺她是天經地義的。她已經作好了必死無疑的準備。
然而——中了暗器的邱處機卻沒有追上來。原來此刻邱處機隻覺得幹渴異常。本來嘛,他長途跋涉已經口幹似火,又在山路上幾經折騰,冷汗頻出,再加上逃命般地揮舞書囊,熱汗也出了不少。危機一過,還不發作?
他無力追趕顏如春了,隻是頗含友情地瞅了顏如春一眼。這一眼,卻令顏如春終生難忘。
她這一生見到的男人,那眼神都有點攫取的光,“劍婆”告誡她,自古紅顏多薄命,就是因為長得太俊的女人都被這種眼神“抬”懷了。她自知自己有天姿國色,十分厭惡男人的那種粘糊糊的眼神,可今天這個蓑衣後生,分明瀟灑倜儻可以吸引任何女人,但卻對她這絕色風流的女人視若常人。他那眼神中決無貪婪之色,隻有友情之光,那麼純真無邪,倒令顏如春感佩莫名了。她在心中暗暗地說:“張崇角呀,張崇角!這樣一個至誠君子去投奔你的師傅又有什麼不好?你要有這麼個師兄弟還能壞你的大事不成?我殺個人固然沒什麼了不起,何況還是你的旨意?但殺一個好人卻無異於造一次罪孽,難道我作孽還少嗎?按說,我早該‘報應’了,你說‘報應’之說不可信……冤家!我是為了你才活著的呀……”
她就是這樣雜七雜八地胡思亂想著,從邱處機想到了張崇角。再說幹渴不可名狀的邱處機卻在山路上昏厥了。他一頭栽倒在草叢裏,不想卻帶動了一塊石頭,那石頭一滾,托著邱處機的草坯也就直落山拗。可憐這位邱長春,便在昏迷之中滾了起來。越滾越快,直落澗底。
這澗底也很怪,驀地冒出數塊巨石來。巨石之縫粗可嵌人,邱處機就恰好嵌在其中。這且不說,石縫中竟有一清泉涓涓而流,泉水清冽可口,如飴如蜜,喝上一口,滿目生輝,喝上兩口,渾身生津,喝上三口,可就身輕似燕了。真是天地造化一大奇妙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