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那間屋子,我仿佛從一個美妙的大夢裏醒來。
一樣的“沉睡”,有著不一樣的“蘇醒”。
醒琴就是醒心。醒琴之心,也醒撫琴者之心。
三、蘭馨於室
去年中秋約定的一缽蘭草,今年元宵之後終於抵達我的案頭。
書法筆墨一般的莖須葉片,疏朗自在地“畫”在空中,兩朵剛剛綻放的清瑩蘭花玉立其間,氤氳著淡淡的馨香。承載這蘭的,是有十餘年曆史的細頸敞口瓦缽,淺棕色,有手工的痕跡,樸素的頸上注有九枚小孔,散發著大地和歲月的氣息。
順著花葉望過去,背景是一副清雅的對聯:“閉戶即是深山,讀書隨處淨土。”還有一個“背景”,是古琴“老八張”裏喻紹澤老先生獨奏的《佩蘭》,沉穩古樸,清幽淡雅。在柔和的光影裏,這蘭,便如一闋小令,踏著山穀的氣息,從古琴的典故裏,燕燕輕盈而來……
這蘭是如何從“中秋”走到“元宵”的?如何由幾柄細葉走到了燦然花開?如何由散漫平凡走到了疏朗脫俗?朋友隻說,花開相贈更顯誠意。其間的山高水長,便作留白遐想。
這蘭從朋友的花室抵達我的書房,由一個印著灰色底紋的紙袋承載,上書 “東道汝窯:天下第一瓷”, 字體如蘭草般綠,想是朋友隨手偶然牽來的袋子,卻天成如對聯、古曲一樣的匹配。我小心嗬護捧蘭回家,仿佛捧著的正是至美易碎的“天下第一瓷”。
並非第一次捧蘭回家,與蘭的緣分也非三言兩語可以道盡。但此時此刻,在清淡質樸的古琴聲裏,蘭之幽色幽香,琴之幽德幽性,共同圓滿著這個夜晚,共同圓滿著元宵之後的清寂與絢爛。
《佩蘭》的旋律如春天的河,清澈流淌,這蘭便如這河裏的一尾魚,靈動悠遊。“隻有讓眼睛走到凝視裏去∕我才能走進你黛綠色的吟哦……”這蘭,這古曲,就在這黛綠色的吟哦裏,悠揚,婉轉、恬靜,寵辱不驚,淡定從容,清澈而渾厚,淡雅而深沉。其折射的君子之風,一如杜牧筆下“蘭溪春盡碧泱泱,映水蘭花雨發香”,清新脫俗,一塵不染。
這樣的感覺,可以從古琴譜中找到印證。《天聞閣琴譜》(1876)曰:“戰國時,有靈虛子者,遊嵩山,遇羽人鼓琴石窗之下,鶴舞於庭,蘭馨於室,延入晤語,因授以清羽之調,名曰佩蘭。”而更早的《大還閣琴譜》(1673)後記:“蘭生空穀,無人自芳;苟非幽人,誰與相將。曲調細而不迫,徐而抑揚。”《佩蘭》相傳為南宋毛敏仲所作,取屈原《離騷》“紉秋蘭以為佩”之詩意,與琴譜中的解讀一樣馨香而醇和。
以蘭為題的古琴曲,更為著名的是《幽蘭》,全稱《碣石調·幽蘭》,是迄今為止唯一的一首用原始的文字記譜法保留下來的琴曲,也是世界上現存最古老的琴曲樂譜。據吳釗先生《絕世清音》一書記載,1884年,中國駐日公使黎庶昌在日本訪求古書時發現了這首琴曲,其原譜保存在日本京都西賀茂的神光院,為唐代人手寫的文字譜卷子,記譜年代大約在武則天時期(684~714),文字所記是左右兩手在琴上演奏的指法,共有漢字4954字。
想起那年在日本京都賞櫻花,發現嵐山腳下的渡月橋邊有一方不大的灰色石柱,書法行書刻字,第一個大字便是“琴”,古琴的“琴”。日文除外,還有“橋跡”二字。想來應該是當年什麼人在此彈琴的遺跡吧?而這古香古色的渡月橋,也可追溯到17世紀了。不知道保存《幽蘭》古琴譜的神光院離渡月橋有多遠,但同在京都的事實,讓我深信這石柱上的“琴”乃“古琴”無疑。
很遺憾在京都與《幽蘭》古譜的失之交臂,後來在網上看到過影印的古譜,暗黃斑駁的底紋,清雅工整的小楷,依稀可以看清:“碣石調·幽蘭序一名倚蘭。丘公字明,會稽人也。梁末隱居於九嶷山,妙絕楚調,於《幽蘭》一曲,尤特精絕,以其聲微而誌遠而不堪授人以陳……”
“聲微而誌遠”,一如幽蘭本身。古人認為,花品之高下乃天地所賦。蘭出叢不盈尺,卻秀質靈根,素心生香,遠而不淡,近而不濃,一如君子之心性德養,故《左傳》謂之“國香”,孔聖人讚之為“王者香”,花品與人品自然融洽,貞風遠馨。翻看湖南琴友寄來的《楊氏琴學叢書》,在考古學家李濟撰寫的《幽蘭和聲》一文裏,他這樣寫道:“衡陽劉蕙農先生曾聽過此曲的全奏,有一段很美麗的文字形容它,他說:離披錯糅,幽卉蒼莽,翁如釋如,靡猗條昶,霜雪霰零,蕎麥青青,刁調如風之冷,緜芊如春之榮,清如穀音,繁脆如風琴,是為幽蘭之聲……”如風之冷,如春之榮,幽卉蒼莽,穀音風琴,不也是“聲微而誌遠”的另一種表述?
在靜夜裏細品《幽蘭》,低婉清揚的琴聲,清新恬淡的氣息,恍若空穀幽蘭的畫卷次第呈現,與眼前疏朗的蘭草清雅的蘭花融為一體,給人以無限的平和與安詳。唐代大詩人白居易聆聽此曲後,曾寫下《聽幽蘭》:“琴中古曲是幽蘭,為我殷勤更弄看。欲得身心俱靜好,自彈不及聽人彈。”不知他聆聽此曲時,是否也如我一樣,有幽幽蘭馨清雅相伴?
(李成琳,重慶人,《公民導刊》雜誌社副總編輯,山城文學社秘書長,作家,重慶“天風古琴院”秘書長,琴家、琴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