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翼翼地翻看琴底的刻字,琴項處有一方形篆文印章式琴名“襄”,中正端莊。相傳此琴曾為北宋大書法家蔡襄所藏。龍池兩側有銘文四行:“宋人得唐琴如拱璧,喜刊章為記,向在京師,見雷琴數張皆然。此琴既經莆陽蔡氏珍藏,定為唐製無疑,昔乎閱世已久,幾經重髹,難睹廬山麵目矣……”此間的“莆陽蔡氏”便是蔡襄。陰刻行楷,秀雅遒勁,有歲月的浸潤感。此銘文的落款時間“萬曆壬午小陽月”,乃公元1582年10月,距今已有四百二十八年。這張琴的“閱世”時間雖不可細考,但以唐末907年計,距今也有一千一百零三年了。穿越千年的清音,怎不讓人目眩神迷心旌蕩漾?
或許是“襄”琴給我“一撫鍾情”的感覺太深厚,使得其他幾張琴的“美”很難超越“襄”琴之“妙”。北宋的“鳳鳴”琴是琴友公認的泛、按、散三音俱佳的琴,音色鬆透柔和,是不可多得的彈奏佳器。或許是我功力不夠,在撫彈時有點駕馭不住,耳畔回響著《詩經》裏“鳳凰鳴矣,於彼高崗”的詩句,眼前的“鳳鳴”也仿佛被置於“高崗”,讓我仰視,少了與“襄”琴娓娓交流的親近。而聲名更加顯赫的“鬆石間意”更是如此,與這張琴有關聯的是一串如雷貫耳的名字:蘇東坡、唐伯虎、祝允明、文徵明、沈周、文彭……隨便牽一個出來,都有綿長的故事值得回味,但這張琴或許被這些名人覆蓋著“睡”得太沉,撫彈出的琴音有一種篤定的“睡夢感”,穩重,醇厚,少了通透。此外,還有一張落霞式明琴,雖無名無款,卻有幹淨鬆透的上品之聲,但與“襄”琴相比,似乎過於纖巧,有“襄”琴的“風景”,差“襄”琴之“氣象”。
盡管如此,仍不影響我在一下午空曠的時間裏靜靜地對其一一“品讀”。
眼前的“鳳鳴”琴形製寬大,是相對較少的伶官式,有著與“襄”琴一樣的蚌徽,紅檀的嶽山、琴尾,琴底項部刻有篆書“鳳鳴”,其下陰刻行草四言詩兩行:“鳳凰來儀,鳴於高崗。文章瑞世,其道大光。”前兩句應衍自《詩經》,以明“鳳鳴”琴名之由來。想起在一本書裏看到的另一張“鳳鳴”琴的題詩:“彩鳳出丹山,黃鶴來玄圃。不作尋常鳴,一聲回太古。”應有異“鳳”同“鳴”之妙。另有落款:“景祐元年春日,清畫堂主人題。”款下有一方章,篆文為:“王元穎印。”清畫堂主人與王元穎無考,不知是製琴者還是藏琴者。而景祐為北宋仁宗趙禎的年號,其元年為1034年,據考證,此琴的製作年代即在此年甚至更早,距今已近千年無疑。
“鳳鳴”在修複之前琴頭殘損厲害,琴麵無弦,有十餘道讓人傷感的挫斫痕,就是被當作普通木頭隨意挫斫過的痕跡,不知這張曾經“鳴於高崗”的古琴,如何在歲月的塵埃裏無奈蒙塵,如何在愚昧的傷害裏無助哀鳴?但歲月流逝,怎樣的塵埃也難掩其瑞世大光,怎樣的傷害也難湮其鳳鳴大音。輕輕地撫摸,柔潤而蒼涼的琴聲仿佛在傳遞著“劫後餘生”的寬厚與豁達……
“鬆石間意”是四張古琴中撫彈時間最短、閱讀銘文時間最長的一張琴。這張琴本身也是目前所見題刻數量最多的古琴,整個琴底基本被銘文覆蓋。在琴項處,除了唐伯虎所題琴名“鬆石間意”外,有“紹聖二年東坡居士”的銘文。查閱蘇東坡的年表,紹聖二年乃公元1095年,正是58歲的蘇東坡謫居惠州之時,距今也有九百一十五年了。不知道這張琴給年近花甲被貶南蠻的蘇東坡,帶來過怎樣的愉悅與安慰?在人心的涼薄裏,他用此琴撫吟過“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嗎?
“琴之為物,先聖所作,可以消憂,可以寄樂,如風入鬆,如泉奔壑,如雲在天,如鳥擇木,或撫三終,或吟一曲,淑性怡情,雲和所獨……”這是被稱為“文人篆刻宗師”的明代書畫家、篆刻家文彭所作,清新典雅的題詠,將琴之韻意要言不煩銘記於此。“明月入室,白雲在天,萬感皆息,琴音告歡,飛飛去鳥,涓涓流泉,臨風舒嘯,撫鬆盤桓,消憂寄傲,息焉遊焉……”此乃“明四家”之一的祝允明所題,寫琴之飄逸灑脫,也寫撫琴之清朗美妙。相類似的題刻計有十餘則,“月明千裏,清風七弦”,詩意纏綿,“嫋嫋獨絕,飄飄欲仙”,引人遐想。這些題刻從北宋至明至清,既有書法的價值,更有文學的韻味,投射著曆代文人超然恬淡、樸素脫俗的情懷,讓人感慨而流連。
與這張刻滿銘文的古琴相對應的是那張無名無款的落霞式琴。素樸的外形,柔和的線條,如一位優雅的閨閣女子,與世無爭,在那個時代賦予她的無名無款的樸素與沉寂裏,靜候知音。撫這張琴,感覺她本來就是“醒”著的,那清亮的琴聲似一顆清明的心,在靜靜地注視著這個紛繁的世界。
回到“襄”琴,撫一曲《歸去來辭》,陶淵明“沛然如肺腑中流出”的詩句與悠然曠達的古琴清音和諧交融,琴的“大徹”與人的“大悟”,攜帶著田園的清新,本性的質樸和自由的芬芳,呈現出“樂琴書以消憂”的灑脫之美,回歸之美。腦子裏自然泛起蘇東坡的詩句:“幾時歸去,做個閑人。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雲。”在樸素而安靜的琴聲裏,夕陽的光伴著鳥兒的啁啾斜斜地映在琴上。窗外的青枝綠葉,靜謐而靈動,它們,一定都聽懂了這“蘇醒”了的或正在“蘇醒”的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