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思與救贖
——在陸家四代女人激蕩情感史的深處
王紅旗
施瑋,是一位有獨特個性的旅美華文女作家。她從20世紀80年代末在《詩刊》發表詩歌,至今有詩集《大地上雪浴的女人》《被召喚的靈魂》《歌中雅歌》,宗教詩劇《創世紀》,長篇小說《柔情無限》《放逐伊甸》《紅牆白玉蘭》,以及聖經中的女人係列詩體小說等等。豐盈的作品蘊含著她對人類社會未來、對女性愛與命運的獨特解讀。尤其是,她倡導“靈性寫作”的創作理念,把“疼痛的感知”銳化為“靈性”、“靈鑒洞照”的書寫經驗,以曆史與問題意識關照社會現實,探索當代信仰危機的“人類病症”的社會原因與心理情緒,尋找人類靈魂深處的“同構性”密碼,試圖構築起療救的大廈的寫作實踐,在世界華文女性文學文壇上,越來越顯示出重要的位置。
她創作於1996年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柔情無限》,經過精心修改更名為“世家美眷”,如今第三次再版。這不僅是施瑋給世界華文文壇帶來的驚喜,如果從這部家族史小說以女性生存命運為中心的價值而言,我更感覺到出版家關注女性文學的別一種慧眼。但是,我認為叫“陸家的女人們”可能更有曆史感。因為,小說的敘述者“我”作為陸家的第四代女人,以一個親曆者的身份口述曆史,是一部講述陸氏家族四代女人,如何忍受、掙紮與反抗封建男權性政治壓迫、綻放出靈魂的本源生命與自我尊嚴的心靈史。
小說在傳統的曆史敘事中,蘊含著施瑋反思與救贖的理性批判。講述者“我”,敢於“說出真相”,敢於還原曆史,敢於撕裂男權文化體係以天經地義的方式、以愛的名譽包裹與塵封已久的性政治之網,敢於喚醒活在自己家族史“中心”的女人們的真實靈魂,敢於用心去觸摸那一段傷痛、恥辱、卻閃爍著生命本色之光的心靈地帶。這是一種女性自我生命“我不能忍受我自己”的哲學追溯。正如施瑋在解釋“靈性文學”內涵時所言:“首先,是為了我自己靈性的蘇醒,文學寫作是我對自己挖掘的一種方式,是載我渡向彼岸的船。其次,是希望靈性文學能夠把人心中那顆模糊的,被淹沒的,甚至是被人有意識忽略的靈魂喚醒。”這部小說喚醒的應該是被宏大曆史敘事所遮蔽的、男權文化從未正視過的女性內在靈魂光彩,是女性被囿於“家(家族、家庭)”的樊籬內生成的另一種自我生存智慧。
小說的講述者“我”,對陸氏家族的第一代曾祖母形象的生命遭際訴說的扼腕歎息,對第二代女人祖母陸文蔭內心那個不可戰勝的自我的高山仰止,都會使人感受到一種女性內在生命的本我力量。她們雖然經曆了諸多改朝換代的社會革命,甚至一次次的女性解放運動,但是,革命仿佛都是男人的革命,女性解放運動也沒能給予其經驗資源。因此,她們根本就不存在社會身份,即便在解放後獲得了所謂的社會身份,但是,由於社會意識形態根深蒂固的封建男權文化觀念的影響,由於都生活在封建男權家庭倫理秩序還在延續著的家族大院,由於自我的“被解放”而自我意識的未覺醒,她們的家庭觀念、日常生活方式與情感角色等等生存現狀,與封建社會家族婦女相比並沒有太大改觀。更無從改變或擺脫男權文化性政治的歧視、傷害與侵犯。
陸氏家族的第一代女人形象陸夫人,至死自我主體意識都沒有覺醒。她常常押著自己懦弱的丈夫進書房,仿佛是一位強勢的主婦。她與自己的狀元公爹陸老太爺性亂倫生出自己的兒子,她嫉妒、仇恨與淩辱府裏年輕漂亮的丫鬟秋水,是因為陸老太爺對秋水的女色垂涎加騷擾。陸夫人臨死前對秋水盛氣淩人地問話,揭開了她與公爹之間的感情秘密。但是,最終她懷揣對男權文化命定的性角色的堅不可摧的信念與傲慢,走向死亡,走向那個“認命意識”的慢慢長夜裏。因為,按照封建男權家族的倫理秩序,公爹陸老太爺是陸家的最高“家長”,可以向任何家族裏的女人以各種手段行施“最高統治者”的性政治強權。而陸夫人在封建男權家族裏的一種本源的、悲慘的性體驗心理,已經長期內化為一種女人的“自我意識”,即女人生來就是女人,就是為男人傳宗接代、為男人性欲服務的工具,是一位被男權文化徹底“異化”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