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裏的配角章一諄是另一個奇特的成功人物。這位人物是個貪權奪利的卑鄙無恥之徒,但他的一個致命弱點是好女色,而且女色誘惑當前時,他就把仕途大計放到一邊去了。對於這個“嗜好”,作者有荒誕、妙趣橫生的描寫。其中一個地方寫到,章一諄還在任時,有人揭發他和女村民偷情,於是組織上的人去抓他。他得知捉奸的人就在外頭之後,不僅不逃竄、求饒,反而要求大家讓他把他正在做的“好事”做完再抓人。這恰恰揭示這個人並不把好色當作恥辱,更不像很多男人那樣在關鍵時候把責任推到女人身上,斥責“狐狸精”如何引誘他。這也許是他身上唯一看起來不怎麼卑鄙的特點,但其真實原因不是他有“擔當”的意識,而是因為他把性能力看作男人的驕傲。他這種性格在臨死前更得到放大。章一諄臨死前去找自己的情婦發廊女,結果發現發廊女正和別的男人在一起,他一氣之下拿起凶器要殺死奸夫,但就在要下手的瞬間,他突然發現奸夫是一個無比雄壯的男人,其男性力量一下子把他震懾住了,他不禁崇拜起對方來,於是喪失了行凶的機會,反而被對方奪過凶器殺死了。從這個人物中,我們就可以領會到蕪華十分獨特、敏銳的觀察視角,她的人物太有個性了,是小說中最奪目的部分。
我不能不說蕪華在描繪人物的壞和畸形、矛盾性時更有天賦,她更能抓住“魔界”的“魔氣”。相對於劉秀紅、章一諄這些光彩奪目的“壞”人物,被當作愛與美的象征、帶有理想主義色彩的第一女主人公燕小小反而顯得有點單薄了,因為她被作者描繪得太完美了,隻有好,沒有壞,隻有光亮,沒有陰暗。我注意到蕪華作品的最出色之處不在於她的技巧純熟、筆法老到,而往往在於她文字中的一股生氣勃勃的“魔”力,屬於蕪華獨有的精靈古怪之處。
值得特別提到的是,蕪華善於“轉變”女性視角,所以她作品中的男性角色和女性角色一樣精彩。她寫“文革”中因好女色落魄的鎮長章一諄,寫利用單純的燕小小得到副市長職位的王風,以及一心複仇的章放,都寫得淋漓盡致。在幾個不同的“壞”男性身上,蕪華以冷靜、中性的視角和筆調,將蟄伏於男性內心的“根性”東西挖掘出來,把男人們壞與壞的不同、好與好的差別、人性的分裂,表達得極為到位,寫出了深度,寫出了嚴峻的格調,這是一般的女性作者不容易做到的。
《魔界》中遼闊的背景、時空交錯的手法,以及那種要把社會眾生囊括其中的創作宏圖,這一切頗有雄性的陽剛氣概,但《魔界》在構架上的大手筆和其行文的細膩、感性卻不矛盾。蕪華的描寫大處可以駕馭曆史波瀾,細處則細如發絲,將看似尋常的情節往深處挖,直到這尋常裏不尋常的意義被挖掘出來,或者從看似單色的色彩中分離出種種其他我們不曾看到的色彩。《魔界》感性的語言、女性的視角、具有女性特質的聯想,都使它成為一部純粹的女性小說。事實上,這部小說就像作者本身一樣充滿了女性氣質。這充分證明小說的實質不是寫什麼,而是怎麼寫。男性主義和女性主義的作者可以寫同樣大的題材,可以跨越曆史、俯瞰人世變遷,但他們的寫法、切入點、措辭是迥然不同的。這不是說男人就是一定是男性主義作者,女人就一定是女性主義作者。其實,文學史上有不少男性作者的作品具有強烈的女性主義特質,如法國的普魯斯特,日本的川端康成,台灣的白先勇……誰會覺得《遊園驚夢》是一篇男性主義小說呢?
《魔界》中不乏男女情愛的描寫,這類描寫是小說的一個重要部分,很能代表小說的氣質和蕪華的寫作風格。情愛描寫的詞彙用得美麗、空靈,具有詩歌特點的聯想和比喻層層疊疊,如花團錦簇,但飄渺朦朧,是“花非花,霧非霧”的感覺。我甚至覺得這些描寫過於如夢如幻了,禁不住懷疑:真有這麼美嗎?因此,我覺得蕪華心裏還住著一個徜徉於夢幻花園的少女,再反觀蕪華其人,我對這個結論更有信心了:一個50多歲的成熟女性,言談舉止中不時流露出一種少女般的天真神態,尤其開心一笑的時候。所以,蕪華是個徹頭徹尾的浪漫主義者,即使她在小說裏頗為無情地把現實世界的“魔”展現無遺,不避諱陰暗、殘忍、肮髒的東西,但還是在古昊、燕小小的愛情裏精心地種植了浪漫與理想的種子。
《魔界》總讓我覺得是一部未完成的作品,因為它還有很多故事可以接著寫下去,還有一些被作者精心埋下的線索可以生發出新的情節,還有一些在小說最後部分失蹤的人物……未完待續,我想這大概也是作者自己的意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