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3章 賞典(6)(1 / 3)

故事到此結束了嗎?不,隻是一半。另一半的故事才剛開始。上一半的故事告訴我們,人,不隻是活在當下,還同時活在往昔,或者說,往昔仍在當下有著巨大的影響力。那麼,這一半的故事呢?什麼是它所尋求的答案?江鷗的飛翔是如此地艱難,她必得通過漫長而幽暗的記憶通道,去找回自己的出發源頭,還要經由駁雜的海灘,那裏有波濤海浪完成著對其基本生存的考驗,而對於一個知識女性而言,生存、生計、生活的考驗之外,還有一重自我價值實現的考驗,這是一種更高意義的生命的考驗,我們的女主人公,過五關斬六將,幾乎是扇動著雙翅,奮勇向前,但仍有生存與生計生活的現實拉力將之從藍天拉回到海麵,江鷗作為海洋生物之一種,她也必得與萬千海洋生物同伴一起,完成生物層麵必須應對的一切,而在這一切之上,她還追尋,但追尋之前,她仍需要吃飯、穿衣、育子,所以她的生活離不開應聘、應試、求職,她也需與人發生或親或疏的關係,她也需要彩虹俱樂部、溫泉公社的友人們的幫助與友誼,她也需要像任何一個女性那樣去在自己愛情的尋覓之路上,麵帶笑容,穿越荊棘。是的,這樣的她,才可以展開雙翅,迎送風雨。所以,如果說,珊瑚的往昔,是她必得攜帶的一種往昔的話,她個人的往昔也在時時地提示著她,王子、陛下、海星,這些關愛過她卻最終因道路不同而遠去的人,是她的起飛必然要越過的往昔,這個活在當下也活在過去的人嗬,其真實要回答的是,人如何被縱橫的曆史、生活聯係著,而又要設法騰飛而起。

於是,一半的故事開始了。如果你仔細閱讀的話,小說至少四次談到白求恩,當女友問起江鷗為什麼別人都選擇美國而獨有她選擇了加拿大時,江鷗的回答是,為了尋找一個真正的男子漢。對方問,什麼樣的男人值得你動心而漂洋過海地尋找呢?江鷗答:白求恩。第二次,她和陛下驅車數百公裏去安大略格雷赫斯特鎮朝拜白求恩故居,這是對一個自己心儀已久的人的來源的探索,是嗬,什麼樣的人才值得她無怨無悔的眷戀,在她腦海裏定格的最後總是那張嚴峻、瘦削的麵孔,“寬闊的額頭下,深邃的眼睛聰慧堅毅,光明磊落”。對於他的認識是漸漸走出紙麵,而落到具體的人與物的,高大的楓樹,嬰兒的小床,乘坐的馬車,湖泊與山坡,兩次結婚離婚的同一個妻子,太行山山村裏最後的遺囑。第三次,是與女友談及理想的愛人,江鷗的感歎,“還是白求恩那樣的男性最吸引人”,兩人從偶像與神話的角度探討被需要的幸福與生活中的壓力與痛苦,江鷗的一段話表明了對一個英雄人格的深層理解。第四次,是江鷗的夢境,她沉入海底,她進入山洞,在絕望迷途中總有一個熟悉的身影,他寬厚地注視,深情地微笑,像丟失多年、苦苦尋求的愛。

收到李彥的小說簡介後,我曾帶著它們去新疆喀什,沿著葉爾羌河的行旅一路走一路看,而拿到她小說的全稿,我從打印機上打印出它們,厚厚的160多頁,裝進行李背到延安,循著白求恩在延安的足跡一路走一路對比。

第一天,我就去了白求恩日記中寫“我在那間沒有陳設的房間裏和毛澤東同誌對麵坐著”的鳳凰山毛澤東舊居,一進門便是一桌兩椅,牆上掛著毛澤東與白求恩對話的畫像,講解員說那時已是晚上,兩人從傍晚談到了淩晨兩點。我在白求恩圖片陳列展看到了1938年1月白求恩在來中國的“亞洲女皇”號輪船上的致友人書的照片,上寫“即日去中國……請讀埃德加·斯諾的《紅星照耀中國》和艾格爾妮絲·史沫特萊的《紅軍在前進》。讀後你們定與我同感。”

我在圖片中找到了他的父母的合影,牧師馬爾科姆·尼科爾森·白求恩和傳教士伊麗莎白·安·古德溫,林中路上,風吹起他們的衣袂,那時的他們並不知道他們的兒子會到東方的一個國度去,穿上八路軍土布新棉衣;我還看到一張白求恩最早的照片,兒時的他大約三歲,坐在一匹黑馬上麵,那時的他本人也不會想到中年的他會去中國北方,謝絕留在延安工作之後,他騎在一匹高大的白馬上奔赴前線,我看到這幅照片中他的樣子,馬蹄踩在硬石土路上,身後的山巒有著北方的冷硬與粗礫,這個1890年出生,1914年一戰中即入伍參加醫療救護隊,1936年參加西班牙民主鬥爭,1938年3月底到延安轉戰晉察冀並將生命留在了這裏的人,在中國的兩年裏是從未停歇地工作,他的工作在今天看簡直是超負荷的運轉,一周檢查520名傷員,連續四周做147台手術——這是什麼概念,就是說30天內每天做49台手術,在他於中國留下的照片上我們看到的幾乎全是他工作的身影,而打字機前,他還要為衛生學校醫務人員編寫教材,隻在延安,我看到過兩張照片是他休息的狀態,一張,是他在延安城牆上的側影,一張,是他光著脊梁在曬太陽,其他的照片,他的臉全是側麵或背影,他的全部視線都集中在傷員病人身上,那幅著名的做手術的照片的場景,是在河北淶源縣孫家莊村外的小廟裏,而距這個臨時手術台7裏地外就是戰場。這位大夫死於搶救他人而感染的敗血症。但那份遺囑中3次提到“快樂”,他要求寫給國際援華委員會和加拿大和平民主同盟的話語是,“告訴他們,我在這裏十分快樂”,他要“告訴加拿大和美國,我十分的快樂”,他兩次表達,“我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多有貢獻”。短短數語,但兩處卻讓我流淚,他還想著他的離婚妻子,蒙特利爾的弗朗西絲·坎貝爾夫人,他寫:“請求國際援華委員會給我的離婚妻撥一筆生活的款子……在那裏我(對她)的責任很重要,絕不可為了沒有錢而把她遺棄了。向她說明,我是十分抱歉的!但同時也請告訴她,我曾經是很快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