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弓身登轎。正欲上路,對麵飛來一轎,落了地,走下來一人。把眼覷時,卻是殿帥高俅。高布心頭一振。童貫笑道:“殿帥,來無影,去無蹤,忒也神速!”高布近前唱個肥喏,歎道:“惱人,惱人!那林衝死活不領情麵!”童貫嗬嗬笑道:“不為三鬥折腰。林衝倒是硬骨頭!”高俅跺腳長歎。高布勃然作色,道:“劇賊林衝,好生無禮!莫不是活膩了?須知清高事小,抗旨事大,不怕丟了小命?”燕青連忙勸住。童貫歎道:“林教頭糊塗!這般意誌用事,無異自尋死路!”高俅道:“沒奈何,下官即刻入朝,稟明聖上,求陛下寬宥一二,好歹留他一條性命。”盧俊義道:“事不宜遲。聖上早間降了旨,著蔡攸欽點犯人,明日處斬宋江。目今林衝抗旨,罪無赦,必死無疑了。”高俅驚道:“恁地時,不敢俄延。”說罷,拽步要走。燕青搓掌道:“是極,是極。”語下不勝歡喜。
高布攔住高俅,疾道:“阿父多番救他,他隻不領情麵。既然敬酒不吃吃罰酒,由他尋死便了。”高俅道:“哪裏的話!我不救他,世人須指背而罵,說為父害人不淺。”高布忿道:“那廝家破人亡,直是陸謙作的惡,與阿父何幹?”高俅拍一拍高布肩膀,道:“不消多言,我意已決。若不救他一命,還他富貴,為父心下不安。”高布方才無話。高俅舉步便走。
出不數步,城門陡然大開,出來一介高班直,手持節鉞,匆匆而行。高俅喚道:“公公何往?”班直聞聲駐步,過來相見,施禮道:“見過殿帥。”又與童貫請安。童貫道:“兄弟,此乃何往?”班直道:“稟樞密,小的此往禦營,宣高團練使、盧副使、燕內侍覲見。”高布三人一怔。童貫笑道:“那三位官爺,今日新才上任。兄弟可曾謀麵?”班直道:“小的幽居禁中,無緣得見。”高俅問道:“公公宣他何事?”常侍道:“殿帥容稟,但凡京官上任,從四品以上官員,無論文武,陛下俱賜禦宴。殿帥還記得否?”高俅忙道:“記得,記得。”高布三人對望一眼,暗鬆口氣。班直道:“卻才廷議戰事,皇上憂心忡忡,一時忘了舊製。及至轉入拙園,方才醒起,遂召老奴去宣。”高布三人大喜,各表名頭,跪地與班直廝見。班直道:“慚愧,慚愧!老奴有眼不識泰山。貴人近在眼前,尚不能認。”眾人盡笑。
班直扶起三人,宣讀聖諭已罷,催趲三人上路。三人告罪道:“公公寬容片刻。”班直允諾。三人遂轉身抱拳,謂童貫道:“恩相見諒則個!小子王命在身,不能如約了。待事了時,定當登門謝罪。”童貫笑道:“不礙事,不礙事。王命不可違,三位當速去麵聖。我等來日歡聚不遲。”三人稱謝不已。童貫寬慰數句,忽地把手一揮,打發轎夫走了。那轎夫奉上紋銀。童貫不受,道:“錢財不多,你等將去罷了,回家置些冬衣。”轎夫感激涕零,各磕了幾個響頭,懷銀去了。童貫捋須微笑。一霎,與眾人話別了,自起官轎,趕去禦營點兵,不提。
高布站在原地,翹首吊望,目送童貫去遠了,口裏歎道:“樞密一擲千金,直是闊綽!”班直嚷道:“區區三十兩白銀,直甚麼?”高布道:“三十兩紋銀,足夠農家十人糊口。”班直道:“樞密為人慷慨,視錢財如糞土,經他接濟的人,多如牛毛,數也數不清!些許白銀,直甚麼?”口裏嘮叨不休,腳下挪步出去,引了高布三人,望宮禁匆匆走去。高俅結伴同行。
當下入宣德門,穿大慶門,過端拱門,抵紫宸門,直直望紫宸殿來。
紫宸殿罩在雪裏。白雪皚皚,大片大片壓在屋頂,日光下格外耀眼。那雪軟絨絨的,如波斯毛毯,不大不小披在殿上。殿麵一色朱紅,若赤焰彤燒,烤著雪。雪有些融化了,冒出無數汗津,彙成涓涓細流,打瓦坑滴滴答答淌落。北風兀自凜冽,刮得涓流驚悚,屈服成冰了。冰凝結成線,掛在簷口,一絲絲,一條條,高低錯落指下地來。地下滿是雪,踩在腳下,滋滋作響,感覺妙不可言。那高布一步一步的走,踩著雪,看著雪,聽著雪,慢慢前行。心想,好一片茫茫白雪,鋪天蓋地而來!忽見燕青跑將出去,嚷道:“昨夜一場好雪!”風雪中歡呼起舞。班直一驚,低喚道:“燕大人,噤聲!”燕青嘎然閉口。高俅笑道:“聖上好雪,必不見責。”燕青略安,把手捋一捋衣袖。風吹得緊了,海嘯般狂歌猛進,漫天起舞,勾得一地霜雪也歡。側耳聽時,屋簷下冰線如弦,風過處,輕撫一闕清平樂,清越悠閑。燕青道:“公公直笑話小乙!冰線尚且作樂,何況血肉之軀?”班直淺笑不答。
忽地,殿內傳來嘻笑聲。把眼覷時,五個娉婷少女相鬧取耍。班直打遠道:“何人喧嘩?”少女聞言一驚,急促鑽出門來,掠一眼,見是高班直,神情鬆弛下來。班直道:“何事喧嘩?”少女嬌囀道:“陛下見一場瑞雪,龍顏大悅,教奴婢等賦詩一首。”聲若天籟。高布一聽,身子酥了半邊。班直笑道:“宮女也賦詩,皇上恁好雅興!”說罷,搶進殿去。紫宸殿空空如也,僅餘幾個宮女,徽宗不知所向。班直道:“聖駕何在?”宮女道:“皇上移蹕禦膳房了。臨行口諭,三人大人來時,直去禦膳房見駕。”班直笑道:“神龍見首不見尾。聖上行事,神鬼莫測。”說罷,急急望禦膳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