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宗道:“大膽蔡京,你左言輕生,右言尋死,莫非要寡人背負罵名?以為寡人逼死臣子?”蔡京撲通跪倒,簌簌道:“老臣豈敢!”心下暗想:“官家,你這般說,早晚中我圈套。”轉念之間,口裏嚎啕大哭,擠出幾滴淚來。徽宗不知是計,勸道:“休哭休哭!朕不治你死罪,你哭甚麼?”蔡京淚如雨傾,道:“一失足成千古恨。草民既負陛下,更有何顏麵偷生,惟一死耳!”話猶未了,太子大聲嗬斥,道:“誤國誤民的賊,你委實該死!”蔡京瑟縮無聲。徽宗道:“桓兒,休驚了蔡卿家。”趙桓麵帶忿色,楞楞住了口。徽宗遂道:“蔡京,你情知寡人仁慈,不喜殺戮,卻才尋死尋活,卻不是討寡人的嫌?”蔡京頓首道:“老臣糊塗,老臣糊塗……”徽宗道:“罷了罷了,你平身罷!”蔡京踉踉蹌蹌,爬起身來,老淚縱橫道:“老臣知罪了,此便收拾還鄉,種三五畝桑麻,打發殘生。”徽宗道:“且慢!朕變主意了。”蔡京大驚,咚隆一聲跌倒,麵無血色。徽宗道:“你休驚惶。有道是,殺百人易,救一人難。朕便網開一麵,仍教你留守京師,不黜還鄉,如何?”蔡京大喜過望,謝恩不已。高布不免嘀咕,掠了眾人一眼。眾人緘口不言。
當其時,朝堂一派靜穆,百官悚然肅立。徽宗道:“打今日起,你便賦閑在家,一介白丁了,再不得幹預朝政。”蔡京唯唯聲喏:“老臣豈敢?”徽宗道:“朕素來賞罰分明,你既有罪,少不得領罰。今念你年事已高,不假重責,斷椎刺麵且免了。斷椎刺麵雖免,洗心革麵不可免。特命你苦修《孟子》,熟讀三千遍,倒背如流方休,不得有誤。若有差池,以抗旨論。”群臣稱快。蔡京道:“老臣領旨。”徽宗道:“你嚐修《哲宗實錄》,朕頗以為許。如今既有閑暇,何妨故技重施,編修一部大宋軼史,上自太祖,下及寡人,但有趣聞逸事者,一一收錄在案,豈不甚好?”眾人愕然。
蔡京道:“皇上修法典,舉禮樂,實乃不二賢君。草民誠惶誠恐,不敢接旨。”徽宗怔道:“卿家何出此言?”蔡京道:“皇上試想,草民何許人也?一介白丁而已,哪夠格編修法典?”徽宗恍然失笑,指點道:“好一個蔡京!轉彎抹角,問朕要官。”蔡京彎腰如弓,匍匐在地,道:“老臣不敢。常言有雲,名不正則言不順。老臣孤陋寡聞的人,果真提舉修史,怕要多多請教國子監,翰林院諸博士。”徽宗微微頜首。蔡京又道:“試想,草民一介白丁,與翰林博士往來,怕有諸多不便。臣請皇上明察!”徽宗道:“罷了罷了,無非要官罷了。你且道來,要何職官?太常博士,著作郎,合你意否?”蔡京沉吟不答。徽宗道:“顯謨學士,徽猷學士,合你意否?”蔡京道:“怕難便宜行事。”眾人肚裏暗罵。徽宗道:“太傅如何?太師如何?”蔡京麵露喜色。徽宗道:“也罷,便著你以太師致仕,編修大宋軼史,如何?”蔡京高呼萬歲。百官喟然。徽宗道:“你雖以太師致仕,卻無俸祿餉銀。待修史畢,寡人稱善了,再賜你百石大米,千緡絲綢。”蔡京哭笑不得。眾人稍稍解恨。此後五七年,蔡京足不出戶,專心編修軼史。宣和六年,成就初稿,並以此複相。靖康元年,趙桓即位,誅殺蔡京父子。其時軼史未竟也。南宋時以初稿為本,名曰《鐵圍山叢談》。此是後話,不提。
卻說當下,蔡京起居再拜,徐徐道:“老臣臨去,還有一事啟奏。”徽宗道:“說。”蔡京道:“梁山賊寇百人,俱是驃悍凶狠,視死如歸之徒。如今方臘作亂,何不教他軍前效力?”高布豎起耳朵細聽。徽宗哂笑道:“你擱下老臉,替賊寇說情,敢情為兩籮銀票罷?”高布納悶不已。徽宗道:“前晚二更,蕭讓於林記錢莊取出銀票,挑足一擔,送入貴府,是也不是?”蔡京大震,暗暗戰栗。徽宗喝道:“是也不是?”語下嚴厲,冷若八級寒風。蔡京顫聲道:“稟陛下,確有此事。蕭讓深夜來訪,老臣感覺蹊蹺,當然避而不見,直教閽人打他出門。孰料那蕭讓去時,暗把銀票留下。下人眼疏,竟不曾見。待今早老臣出門,才見得兩筐銀票,方正擺在廳角,方知蕭讓留下賊髒。老臣情知又氣又怒,徑把籮筐封嚴,入朝稟奏陛下,聽候發落。”徽宗一臉怒容,哼道:“饒得好舌!你造朝許久,何曾稟奏寡人?若非寡人問起,隻怕你中飽私囊了!”蔡京驚出一身冷汗,忙不迭道:“老臣一時疏忽,老臣該死。”徽宗滿臉寒霜。群臣紛紛詰難。蔡京羞愧不堪,抱頭鼠竄去了。
少時,周邦彥出班奏曰:“皇上英明!驅奸佞,斥小人,群臣無不鼓舞。”宿元景陳宗善諸人,也俱歡喜。盧俊義備受感染,道:“陛下聖明如此,社稷大治不遠。”徽宗笑語以對。王黼道:“蔡京此等匹夫,當殺!”吳時還牙道:“你與他一時頡頏,半斤八兩之間,他既當殺,你也休作生計。”王黼暗自懷恨。徽宗笑道:“罷了罷了,眾卿休拍馬屁,討寡人歡心。你等若勤政愛民,朕便歡心得緊,何消拍馬屁獻媚?”眾人轟然聲喏。
徽宗道:“閑話休提。如今江南勢急,如之奈何?”童貫道:“養兵千日,用兵一時。臣願領兵征剿。”徽宗道:“愛卿忠心可嘉。”童貫道:“方臘自命摩尼教教主,平日裝神弄鬼,騙取信徒無數,藉以作亂。信徒為其妖言所惑,每每誓死相隨,衝鋒陷陣,一往無前。”徽宗點頭道:“方十三也知權術否?”童貫搖搖頭。蔡攸道:“方十三庸人耳,哪裏知曉權術,不過仗賴婁敏中謀事。方十三躲在洞裏,日日香歌豔舞,奸淫女子是了。”徽宗道:“怪哉!如此淫賊,也有萬眾跟從?”王黼歎道:“哀哉!善惡不分,天道何存歟?”群臣多有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