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無法評判這兩種傾向性孰優孰劣。文學沒有好壞之分,隻有高低之分。況且我們所說的“主義”本身就是死的,隻是一種進入的角度而已,文學的豐富性絕非一個什麼“主義”就可以涵蓋得了的。如果說《百》客觀地反映了生活的非常本質,那麼《紅》蘸著“一把辛酸淚”更體現了其思想內涵的豐富性和深刻性。
(二)虛幻
《百》是拉美魔幻現實主義的代表作。“魔幻現實主義”這一概念具有較強的地方色彩和民族特點,是拉美這塊神奇土地上開出的奇葩。現實與幻象的結合,是魔幻現實主義藝術上的特色。雖然不排斥西方現代派手法的運用,但並非是像“超現實主義”那樣,脫離現實,單從夢幻世界中尋求創作價值。也不像神話文學那樣去歪曲現實,製造幻想世界。“‘魔幻現實主義’首先是對現實所持有的一種態度”⑸;其次,魔幻現實主義是種觀念,是以印第安人的原始觀念、宗教習俗和迷信思想去理解和表現現實生活、自然環境、現代文明;再次,魔幻現實主義是技巧,是誇張、隱喻、象征、變形等各種技巧的綜合運用。
《紅》是部偉大的現實主義作品,這一觀點在學術界少有異議。但我認為除此之外,《紅》中還存在大量超現實的魔幻成分。鑒於魔幻現實主義的嚴格概念,我們無法將其定義為“主義”,但二者在某些手法運用和藝術追求方麵確有驚人的相似。而且《紅》中的魔幻成分和非邏輯因素並非是增加作品情趣的一種點綴,而是像血液脈絡一樣滋潤全體、籠罩全篇,在這個角度上說,《紅》的確是“滿紙荒唐言”。
1.神話的利用
一些小說家在講好故事,描寫現實的同時,總愛立足於比現實更加虛幻縹緲的層麵,利用抽象奇幻的神話。神話作為比喻,凸顯了作品的藝術形象性,擴大了作品的空間範圍;神話作為一種文化積澱,會使一定範圍的讀者產生文化認同感;而神話本身的神秘感又增強了作品的意蘊和吸引力。就精神層麵而言,神話應該是一個民族最本真的曆史,因為它體現了一個民族的集體無意識。這種集體無意識正如人夢境中的無意識體現了真實的心理意味一樣,也充滿了真實的曆史意味,而兩部作品的作者正是具備了對這種集體無意識的洞悉能力。首先,兩部作品都建構一個神話模式:
正如很多學者指出的,女媧補天和《說嶽全傳》中大鵬下界等神話直接成為《紅》中石頭“幻形下世”的源泉。《紅》還構築了“神瑛下凡、絳珠還淚”的神話主體框架:賈寶玉原是赤暇宮的神瑛侍者,因凡心偶炙,於是由一僧一道帶下凡間投胎人世。林黛玉原是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的一棵絳珠仙草,因神瑛侍者的甘露灌溉而“久延歲月,修成仙女”,也隨仙下凡,以一生所有的眼淚報答其灌溉之恩,於是演繹了一幕“泥土訴諸火煉,頑石曆經淚流;落花偕流水同在,愛情與淚雨俱美”的悲劇故事。
《百》通過加勒比海神話與印第安神話的結合,建立了一種開放的神話體係,可以被破解為多種曆史文化的原型。它既可以是拉美曆史:氏族社會末期及新大陸的發現—共和國時代—新殖民主義時期;也可以是拉美人類文化史:烏托邦時代—英雄史詩時代—神秘論時代。而且由於《百》中馬貢多的創建、四年十一個月零二天的滂沱大雨等情節明顯借用了《聖經》“創世紀”和“諾亞方舟”的故事,因此又可以理解為一個基督教的神話:創世紀—人類因原罪而受罰—啟示錄。
我認為《紅》中大量的夢幻故事也是神話的一種——內心神話。人的意識一方麵在曆時性層麵上融於集體無意識中,形成“外在神話”,另一方麵又在共時性層麵上分為本我、自我、超我,形成“內心神話”。正如弗洛伊德(1856-1939)在《夢的解析》中指出的“夢以幻覺和偽裝的形式表現被壓抑的欲望。它使不為人的意識所容的欲望得到部分的滿足。”因此,在封建專製對性進行的社會性壓製下,夢既是愛情的欲望得不到滿足的升華,又是表達欲望的最好途徑。《紅》中的夢境描寫不僅反映了人物在“本性”狀態下的無意識,也為塑造人物形象、凸顯人物性格起了很好的作用。而且由於夢境本身的幻覺性,更使得整部小說空靈飄渺,彌漫著離奇的魔幻氛圍。
其次,就貫穿神話世界的語言意味來說,《紅》不僅發揮了屈原、李白式的瑰麗神奇的想象,而且運用濃鬱的語言把中國的古典詩詞、園林藝術、山水意境融為一體,創造出優美的神話意境和美學韻味。而《百》龐大的神話隱喻體係是以一種讓人耳目一新的神話語言貫穿始終的。這種敘述語言直觀、簡約而又充滿著古老詭秘的“原色”,有力地反映了一種落後民族“人類兒童時代”的視角,讓人產生一種新異感和探察人生原始曆史的好奇心。
2.生死界限的打破與死亡意識
兩部作品的部分情節描寫打破了生死界限,死亡在此既不是生命向度也不是人生終結,而隻是俗世與陰界的門檻。跨過這道門檻,人鬼(或人仙)自由交往,從而造成了怪誕性。《百》中,普羅登肖被老布恩地亞刺死後,鬼魂不斷出現在他家中,用蘆草擦洗脖子上的血跡,多年後普羅登肖老了,他反而對仇人產生了感情,按陰間的地圖找到了被綁在榕樹下的老布恩地亞,與他聊天,給他擦洗,給他喂食。阿瑪蘭塔見過“死神”,她死前給鄉親做了最後一件好事——幫他們帶信給死去的人。吉卜賽人墨爾基阿德斯死而複生、生而複死,曾因染病死去,但不堪陰間寂寞又回到馬貢多,後來又被淹死了。可以說他是一個似人似鬼的人物,他能預知未來,用梵文寫天書,死後又給陰界繪製地圖,同時他還是科學成果的代表,他帶來的任何一種科學產品,如吸鐵石、望遠鏡等,都使馬貢多居民既感歎又驚奇眼花繚亂。這種迷信與科學的結合也讓我們感到了新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