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探子
世上子承父業的事例很多。
不論是殺豬、剃頭、照相,還是雜耍、賣唱,乃至今天的經商、做官等等,都有許多兩代、三代甚至多代從事同一行當或工種的現象,這大概可以稱為職業傳承吧。
沈探子一家就格外具有典型性。
沈探子不是指一個人,而是指一家子。
街坊鄰居和其他熟悉這一家的人管爺爺、父親、兒子都叫沈探子。
這麼說吧,在我的記憶中,小時候,我爺爺管沈家老爺子就叫沈探子,我爸爸管沈老頭的兒子也叫沈探子。我現在看見年屆中年的沈家老頭的孫子還是叫沈探子,我兒子管他兒子同樣叫沈探子。一叫沈探子,他們全家任何一個人都可以答應。沈探子不是罵人的綽號,而是一種品牌,大概相當於“泥人張”“王麻子”之類。隻是沈探子的名氣沒有“王麻子”的大,僅限於街坊鄰居和親戚朋友之間知道,且沒有正經八百地注冊過,因此也就算不上值錢的“無形資產”。
沈家是從哪一代開始獲得探子稱號的已無從查考。據與我同齡的沈探子說,從明朝洪武十五年開始,他家就有人在朝廷裏做錦衣衛,為皇上充當耳目,專門負責盯梢緝捕。立過什麼功,他說不上來。到了清代,沈家依然有人從事這個行當。清朝末年,搜捕革命黨人時,沈家也出了不少力。日偽時期,沈家的沈三在名片上赫然寫上自己冒充的特務身份,以此詐錢騙財,被日軍憲兵隊抓進大牢。新中國成立後又被政府視為特務,令其在監獄改造。沈三是吃盡了當假特務的苦頭。過去的事情過去了,我也就是隨便提起,許多細節我也沒有親眼見過,不敢添枝加葉。
沈家目前的情況,我是清楚的。多年以來,我們家與沈家做鄰居的時間最長。其他鄰居由於難以忍受沈家的窺視癖而不得不搬走。
概括起來講,沈探子一家有如下特點。
一是沈家老小都喜歡戴墨鏡,冬天常常還加上口罩。小時候,我一直認為沈家人時髦,也曾求我媽替我買一副。媽媽告訴我,沈家人眼睛有病、怕光。這才打消了我戴墨鏡充帥的念頭。
二是大小沈探子之間說話總是耳語,聲音放得很低。我總想知道他們說些什麼,可總是聽不清,一見我湊過去,他們連那點兒低音都沒有了。
這越發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有一次,我想盡了辦法終於偷聽到了一句,原來是老沈探子問老婆:“今晚吃什麼?”不知是不是什麼暗語黑話。
三是沈家的人走路總是溜牆邊,腳步也故意放得很輕。走在他們前麵,你的心老懸在半空,不知會不會發生什麼出乎意料的事情。
還有一點,沈家的人總愛刨根問底。不管誰家有點兒什麼大事小情,他們都特別關心。問這問那,讓人心煩。時間長了,我也學著跟他家的人繞圈子,不願意向他們透露任何有效信息。比如說,我剛一出門,碰巧遇到了沈家的某個探子,他便會主動搭訕:您這是……”我答:
“出去。”去哪兒呀?”前邊。”幹什麼呀?”辦事。”什麼事?”小事。”“什麼小事?”“一點兒小事。”就是這樣的對話,別人聽著別扭,我倒覺得挺自然,習慣了。
沈家的人個個都想當警官。不知是因為曆史的原因,還是其他什麼因素,除了有一位正在大學讀偵察學研究生之外,全都未遂。
也有鄰居講,說不定沈家的人都是便衣警察,我卻不信。雖然沈探子一家都好這個,但卻是業餘水平,不像是專業的。別人不說,就我認識的老沈探子和老沈探子的那一隻眼的二兒子(就叫二沈探子吧)就很不專業。老沈探子不知是盯上誰的梢了,深更半夜尾隨在人家後麵寸步不離,結果連下水道沒蓋井蓋都沒看見,掉下去就再也沒活過來。
他那二兒子更沒出息,從16歲就跟蹤一個女孩子,生怕目標消失,直到人家坐月子他還死死地黑夜白天守在人家窗外。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天,他足足站了30天,等人家媳婦滿了月,他差一點兒把另一隻眼睛凍瞎。順便提一下,二沈探子現在瞎了的那隻眼,原先特別擅長從鑰匙孔中窺視。他本來是想在那個被他跟蹤多年的女孩子結婚之夜去聽房的,結果認錯了房門,不知哪個缺德鬼突然從鎖孔裏伸出根針,把他的眼睛刺瞎了。
沈家的探子太多,又沒有被社會重視。英雄不能無用武之地,於是沈家探子們之間又相互盯梢、窺視。我們鄰居原以為是內部演習,可是後來經常看到他兄弟妯娌姑嫂之間大打出手。再後來,又一個一個輪著離婚、結婚、再離婚。真是搞不明白。
如今我要搬家了,不是我對沈家心存戒備,其實與沈家為鄰的這些年裏,東西一件都沒丟過。隻是我太太最近發現我兒子總是躲在門後偷偷地聽我們兩口子說話。我太太的為人我是最信任的,兒子肯定是親生的,可是鄰居的影響,我不能不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