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5章 故鄉,我懷念著你!(1 / 2)

朱雯

連自己也夢想不到的,我會離開了故鄉,那麼長久,又是那麼地遙遠。足足有一年了,我從可愛的故鄉,狼狽地跑了出來,帶著惶急,懷著憂鬱,忍心地拋撇了一個用四五年的心力經營起來的家,就那樣像浮萍一樣地飄到了這個遙遠的所在。是的,真像一莖飄萍,毫無目的地在那陌生的土地上飄泊著,吉卜西似地飄泊著,而今竟然停滯在廣西的桂林了。講物質,我實在是一個個幸福的人,因為在這樣的時勢中我還能夠嘯傲在以山水馳名的中國,甚至聲於世界的地方,昕夕陶醉在這麼美麗的山水間,讀讀書,寫寫文章,應該是值得自矜的;然而論精神,我相信自己是一個最苦痛的遊子。像蟲豸一樣地啃著我,像石塊一樣地壓著我,像針尖一樣地刺著我的,是一種對於故鄉的的懷念;這種杯念,連嫠婦對於她已故的丈夫,…孩提對於他才別的乳母,以及熱情的少婦對於她契闊的戀人,也難以比擬其萬一。然而我竟飽嚐著這種比藥石更苦的滋味,馴服地接受了命運所賜給我的一份極刑,而且已經是一年於茲了。

在這漫長的一年中,我的足跡印上了一萬裏的國土。在每一處可愛的疆土上,都有我悠閑地或者是急遽地踏過的痕跡。我曾靜靜地呆坐在富春江邊,望著對江隱約的山峰,被白雲吞吐地戲弄著,看沙鷗掠過蘆葦,穿進一叢茂密的柏樹,卻又撲撲地飛回江麵,銜著小魚什麼的一下就溜走了;那邊撒著滿地的金光,是殘陽最後的倩影,把一片片風帆顯得異樣的光亮,逗的三四隻小雀盡在風帆旁盤旋著,挑耍著,追逐著,在金色的光潮中升降。我曾迷惘地泛舟於徽江,看朝霧鎖住了沿江兩岸的山頭,讓炊煙繚繞著一帶蒼老的柏木,聽遠寺一聲鍾磬,接著飛來了兩三條晨雞的曉唱,村犬的閑狺,於是晨曦撥開了朝霧,把一些從山拗中漏了出來的光芒,微弱地灑落在鬆林篁叢上,一個晴朗的日子,從隱約的梵唄中展開了。江水在汩汩地流,微風鼓起了風篷的腮幫推著我們的小舟前進,來到了一個被三麵的高峰攔塞得沒有一點去路的地方,我以為走迷了水路,盡望著黝黑的山岩發愣,然而焦躁地劃到那邊,隻是輕輕地踅過一點,便有一條同樣寬廣的江流伸展在我們的前麵,就那樣,這小船也走了二百多裏路。我曾踽踽地躑躅在百花洲畔,看寒風吹皺了一泓綠水,也吹禿了河邊的長楸,仿佛把環湖馬路上的汽車,也吹得格外疾馳似的。沒有遊艇,沒有船娘,可是當我諦視著這一池滿鋪著漣漪的湖水時,我會神馳於一個暮春三月的季節:梭似的艇子在水麵上浮,話盒子裏放送著急遽的什麼“特別快車”曲,遊客挈著情侶,船娘挑逗著單身的青年,色情的嘩笑蕩漾在平靜的湖麵,連小魚都放大了膽子,爭唼著偶爾掉落在水裏的麵餅糕點;然而,這樣的冥想,往往如閃電一樣地短促,一下子就給嘈雜的市聲驚醒了;原來在殘冬的南昌,嚴肅的現實已經改變了過往的一切!我曾孤獨地徜徉於嶽麓山麓;坐著湫狹的小艇渡過了湘江,在沙洲上印下了半尺深的腳印,再坐一道艇子越過了沙洲以南的湘水,走一程路,便是長沙馳名的嶽麓。我隻一個人,踽踽地踱著,快近山麓了,把腳步更放饅下來,踏著滿地的落葉,仰望著矗立在當前的山壁。多少的遊人僂著腰肢在爬,多少的遊人停在半山裏休憩,但我怕見那些絮絮地喁語著的遊伴(大多是年青的男女),便不想再往上攀、木然地佇立在那裏,驟然覺得自己已經相當地衰邁,幾乎需要拄起拐杖來行走了,雖然我也知道自己的年紀,比有些年青的人還年青。於是我感到一陣癱軟,無端地撿起一片殷紅的桕葉,搓著揉著,摔到一條小小的水溝中,看它悠悠地淌去,便也慢慢地走回來。而現在,我又停留在萬山重疊的桂林,無間晝夜地沉浸在大自然的美的懷抱裏,簡直陶醉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然而,不論在白天,在黑夜,梆的一響把我敲回現實的是,兩個發光的大字:故鄉!是的,故鄉,你叫我懷念得無法排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