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4章 故鄉的山梨(1 / 1)

李輝英

一個人誰沒有一個故鄉呢。對於故鄉的留戀,或是說一些回憶,恐怕也全是人人少不下的。

故鄉使你留戀的地方太多了,一座山,一叢林,一條小溪,甚而是一些荒墳,都會給你留下清切的影子;故鄉使你回憶的事物也太多了,某個鄉紳怎樣抽大煙,邁方步,或是團總討小老婆的故事,還有張家長李家短婦人家往還的言談,以及少婦私奔,大姑娘突起大肚皮,瘋狗咬了善人一些碎事,也全是叫人偶一回憶起來就像些活動影片似地給你輪演一回,說到故鄉的特產,那就更叫你關懷了,愈是久離故鄉的人,愈是關心不忘故鄉的特產,有時管叫你渴想得口水直流,為了思念特產得不到手的原故。

但這種特產,卻並非都是名貴的東西,即以食品一類來說,肉包子也許就是特產之一,五香豆腐幹也可以算是故鄉的一種特產,此種食品,全在於地方風味的寶貴,而且更可以進而以某種特產物品或食品傳名外方,叫別人一聽到某種物品時,不自覺地就會聯想起那出產物品的地方來。譬如南翔的包子,南京鴨腎、福建肉鬆,萊陽梨等全是。

說到梨,故鄉也出產一種梨,因為不是種在人家園子裏而自己生長在山上的,所以叫作山梨。這些山梨雖然並不出名,外人很少知的,在當地卻是家喻戶曉的了。由於這種山梨的生長,很可以推想到故鄉偏僻落後的社會情形來,若在繁華的省份,人煙稠密的地方,那是無論如何不會讓這些山梨自由生長的,大概不等結到七成熟時,早被別人打光了。留待成熟後再摘下來吃的事情,怕是不會有的。

說起故鄉的山梨並不像一般梨子那佯甜蜜可口,皮嫩如膏,反之,它倒是一身酸味,皮厚得像一層老布。你們也許很以為怪了,這樣的山梨,有什麼值得不忘的呢。不,我覺得故鄉的山梨特別叫我不忘的地方就是它的酸和粗厚的皮!因為它是和一般梨子迥乎不同的。如果讓植物學家來解釋的話,山梨的酸味和粗厚的外皮,正可以說是為保護自己的身體完全才長著的,因為山叢之中,雜蟲甚多,如果它生得又嫩又甜,怕不待成熟早讓蟲子們蛆光了。果然,山梨裏麵很少有生蟲子的。

山梨的外皮雖然粗糙異常,但它的內中肉釀卻又嫩又甜,比起本地生梨和天津鴨梨要細致多,而且又富有水分,剝了皮,一口就全吃淨吮幹了。

山梨的酸味是特別值人不忘的,正像你吃了它的酸味後一樣,口中久久不散,而留在你的記憶裏的酸味尤其是難得的。普通一般人對於甜的感覺得之容易,忘之更快,不比酸的味道,雖不能使人愉快,卻足可叫人輕易忘記不掉。

在事務方麵,我覺得也是這樣,得意的事情容易忘記,酸辛的事情倒是時常留在頭腦之中不能忘去。

我愛故鄉的山梨,特別愛吃它的酸味,因為我每每從它的酸味中,來比擬自身寒酸的境遇;是的,我的生活永遠是在酸味中過著的,我沒有過一日屬於甜味的生活!也許,我此後的日子還是要在酸味中過著的昵。所以,對於故鄉的山梨就因此更給我不能忘記的深深的印象了。

故鄉的山梨又是上市的時候了,村婦們定又一群一群的提著筐,肩著擔子,還有背著口袋的,到人家裏去做交易。她們不要錢。隻是換些得用的東西。

像棉花,布頭,絨線一類的物品。這種交易倒很和上古時代“日中為市”的“以己之有,易己之無”的情形有些相像,不同的就是沒有固定的交易時間罷了。

我愛故鄉的山梨,但我更忘不掉比山梨還要酸上萬倍的故鄉人們訴苦無處的非人生活。

193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