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三年,魏明公子與韓惠妃的故事仍然為市民津津樂道,做茶餘飯後的談資。楚適默默飲了一口茶,心中感慨。
“那也是魏明公子太過懦弱,否則,以他的地位,向父王請願開恩,保留公主而隻攻韓國,亦未為不可。”有人在一旁說道。
“誒~非也非也,若保留韓惠妃,一日惠妃誕下與魏明所生的兒子,殺又殺不得,還滅了韓國的族人,豈不是養虎為患?你剛才會這麼說,是不明白魏明公子在宣王心中的地位。他雖貴為二公子,但他的母親,根本算不得妃嬪,是一個極為低賤的韓國女奴。盡管現在母憑子貴,也不過是個夫人,夫人和王妃,相較何如?否則宣王也不會安排他娶韓國公主了——韓國人,在宣王的眼裏,都是賤種。”這人說的毫不避諱,好像忘記了自己也是這“賤種國人”之一,儼然一副世代的齊國子民樣。
“如此說來,以宣王看來,那齊國血裔,就是貴種咯?”又有人說道,那人穿著一襲灰袍,麵帶哂笑,“可那新齊王姬懿,本非齊國嫡係啊,他可是逼宮田陽得來的王位…”
此語一出,滿座驚駭。就連楚適和楚平都放慢了吃菜速度,以配合整個酒館突然低落下去的人聲。
“噓——低聲!”說書先生趕緊截斷那人的話,眼珠子飛速地查視四周道,“你不要命了嗎?!當心雪域神狼!這可不是說著玩兒的!知道上一任禦使宋歆大人,是怎麼沒的嗎?”
“怎、怎麼沒的?”灰袍男人見他這樣,被唬得一臉失色。
“諸位,”說書先生等待茶館人聲重又慢慢揚起,才伏低了身子,更加低聲道,“這可是掉腦袋的事兒,我可不敢說。不過,”他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剛剛說錯話的灰袍男子,“宋禦使大人,正是因為說了你這句話才遭殃的!”
“莫要唬我!”灰袍男驚恐都寫在臉上,但仍試圖說服自己道,“那宋歆大人必是在朝堂上出此言,我一介布衣,又是在韓……”灰袍男子突然頓住,他說不下去了,臉色同時變得死灰。
韓國?韓國早就滅亡了。就連新鄭,他們也隻是暫住寄居,隻是他們不想承認,還在心底騙自己而已。
說書人看他的眼神滿是悲憫,撫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歎了口氣道:“君且還家,當心雪狼,好自為之吧。”
他所提到的,是齊國姬懿弑君篡位後一日的故事。那日在朝歌周天子的朝堂上,當姬正得知姬懿在齊國自立為王的消息時,竟撫掌稱讚,說姬懿本周王室同宗貴族,昨日趕走原齊王田陽自封是物歸原主。監禦史宋歆提醒他道:“王上,這是篡位。”次日朝堂之上便不見了宋歆身影。姬正問起,陪臣隻言宋大人病了,姬正便再不多問。這一“病”就是三年,宋歆也再沒有回來過。
“雪域神狼?”楚適輕輕重複這個名字,“雪域神狼,不應該是狼麼?”他明知故問道。雖然聽他們的對話已經猜出雪域神狼應為刺客團一類的組織,但他對於這個刺客團的了解就隻有名字,他想知道更多一些。他來這裏消費,除了滿足弟弟的願望以外,還有一半的原因是想聽故事的,看到說書先生貌似要就此收口,有些著急。
說書先生的眼神越過眾人,落到這位說話者的麵前,卻發現對方隻是個擁有沉穩聲音的總角小孩兒,便收了口道:“這是誰家的孩子啊?偷聽大人說話,可不像樣啊。”
楚適不意說書先生會介意他的年齡,一時不知如何開口,先生從前明明不在意孩子聽講啊?難道是今天的話題……但越是這樣他越是好奇。短暫的局促過後,他放下筷子,一雙明亮的眼睛看向說書先生,微微一笑道:“小童不過吃元宵時聽了幾句,便被先生所描述的給吸引住了。抱歉,無意中觸犯了先生——實在是因為先生說話太有趣了。還請先生再說一些,解一解我的好奇心,可以嗎?”
鄰桌也有好些人想聽聽這“雪域神狼”具體為何,楚適的話正迎了他們的心理,便一齊慫恿說書先生繼續說下去,說書先生推辭不過,隻好笑道:“既是這樣,我便說上幾句,”他用茶潤了潤喉,“那雪域神狼,是雪狼刺客團的成員,擁有六國所有刺客加起來都未必敵過的實力。專供齊王刺探與刺殺,有的高級別雪狼,倒不用於刺殺,而用於防衛齊王自家……”
一人忍不住問道:“這麼危險的刺客用於防身?這齊王心也未免太大了吧!”
“你懂什麼?齊王培養這些刺客的目的本就是為了保障自己的安全。刺客如劍,但劍既可傷人,亦可防身。這個道理,齊王還不懂嗎?”說書先生哂笑道。
“人心易變,倘若齊王自己培養出來的劍客某一日倒戈相向,可又是如何呢?”那人不依不饒道。
“齊王宮中可不止一個雪狼啊,倘若個中叛變,其餘雪狼則可群起而攻之。
“雪狼刺客待遇極高,每日都可以食肉,”說書先生咂咂嘴道,“這可是卿大夫的膳食啊!”——旁人聞言默默咽了一口口水,他們所吃的不過是大豆小米,肉幾乎是過年時才舍得跟獵戶以五鬥小米換的,還隻有一小塊兒肉,一家人七八口幾乎不夠吃。而這些刺客,竟然可以天天食肉,確實讓人咂咂稱羨。
雪狼團的待遇雖讓人羨慕,在座的青壯年也不乏想成為雪狼的。但他們心裏都很清楚,若不是窮途末路,誰也不會走上這一步。隻因雪狼團的刺客一旦成為了雪狼,就要一生都從事於齊王。齊王會在每個雪狼右臂上烙上一道“雪狼印”,用以標記。哪怕是順利逃脫出齊國王府,其他國家的雇主見到那枚“雪狼印”時,也會因畏懼受到牽連而拒收。總的來說,入了“雪狼團”,就是定了一份生死契。
“不過,正因如此,想要入雪狼團,難度也極高。要想順利成為能夠天天吃肉的雪狼,必須要通過道道難關、層層篩選,於千百人之中脫穎而出,方得以入內,成為侯位雪狼,也就是,府中家丁。”
“什麼?區區家丁?”一位綠袍男子怪叫道,“經過層層考驗,僅僅博得一個家丁?!”綠袍男子眼中流露出一絲鄙夷,“這也太大材小用了吧!”
“可有升職提拔?”灰袍男子禁不住問道,他已然忘記了恐懼,完全沉浸在聽書的快感之中,“總不能一輩子都隻是個家丁吧?”
“那是自然,”說書先生道,“原本的提拔製度,是由所有的老雪狼推舉產生新的雪狼,但這個製度已經被長公子姬昂給廢除了。說是漏洞頗大,有失公允。現在的侯位雪狼要成為一個真正的雪狼,需要由長公子親自觀察裁決。”
“哦,這倒也好。省去了老雪狼壯大自己團內勢力的危險,”綠袍男點點頭道,“先生可知他如何裁決?”
“這可說不得,”說書先生扭頭看向楚適兄弟二人,“孩子還在呢,說不得,說不得喲~”
周圍人不耐煩地咂舌道:“您就別賣關子了,說來說來。”
“那,我可就不管了啊,”說書人眼中對著年輕人微微搖了一搖腦袋,“便是於千人之中鏖戰,決出其中一人。”
“我記得,此前第一批決出侯位雪狼,也是千人鏖戰,”灰袍男子道,“這有什麼不同嗎?”
“當然不同!”,說書人身子往後一挺道,“此前的千裏挑一,是在魚龍混雜的報考者之中挑選的,這次的二次決鬥,可是從精選之中再做精選,難度豈能同一?況且首次挑選,隻需打倒所有人即可;而二次選拔,則需殺盡所有競爭者,才能列入雪狼名單,成為一名真正的雪狼……”
“你們這些…寄人籬下的叛民!”牆角突然傳來一個雄渾的聲音,字吐得極為費勁,每個音都咬得很用力,在食肆眾多嘈雜的聲音中卻有一股穿透萬籟的力量,讓人不容忽略。
說書人那一桌正說的熱鬧,附近幾桌如楚適亦是聽的津津有味,聞此聲不禁噤了聲循聲望去,一顆顆腦袋齊齊朝向發聲那邊,隻見一位身穿褐色葛衣的壯年男子噴著酒氣扶案立起,雙肩止不住地顫抖,那一桌獨獨隻有他一人。
“國亡了,還在這裏吹噓逆臣的走狗……身為俘虜,你們……你們都不會心痛的嗎?!”葛衣壯年不禁蓄力錘了錘案麵,痛心疾首道,龐大的身軀站立著搖晃不止。
“幹你屁事?”那一顆顆望向壯漢的腦袋中有個聲音躍出來,是那名灰袍男子,“我們說我們的,誰要你聽來?”
“關我何事?”壯年男子漸漸大笑起來,臉上卻是無奈的痛苦與痛恨,“關我何事……如今都有人敢這樣對我說話了……”後麵的聲音漸漸低落下去,像是說給他自己聽的,他突然凝眉悲痛道,“國,亡了啊!”
“嗬,又是可笑,國從來不會亡,亡的隻是舊政權。當朝王座上坐的是誰,與你有何幹係?新王一來就削減了丁稅和市稅,韓王呢?韓王做了什麼?”
“就是就是,韓王在的時候也沒對我們播行恩惠做過什麼體恤我們的事兒,還真不如這位新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