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王一來,市稅減半,連著酒肆的酒菜價、布鋪的價格都降了許多,別的我沒不敢說,但這實在的好處,就足夠讓我挺新王的了!”
“據說新王很是鼓勵商賈呢,年初一召集了所有大小商販,根據他們一年大概能賺的資金的一半,條件是貿易給本國人時半價。”
“還有這種好處?趕明兒我就開個染坊領錢去!”一名短胡須的男子聞言不禁目放金光,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不過,年初一已經過了,怕是趕不上了……”他又瞬間鬆弛了下去,臉上一股失望與懊喪。
“無妨無妨,你若真要開店鋪,當日去治市處留下申請與地址報道一聲就可以了,次日就會有人給你送金子來了,”座中一個相貌陽光的清秀小夥子笑道,“不過要保證哦,可不能領了錢不開店,那可是欺君大罪,要受罰的!”
“用韓幣可以嗎?”短胡須男子的眼睛重又煥發出光彩,卻又有些黯淡下去,“我家裏隻有舊幣,新幣尚未存到……”
“要得要得,齊王開明得很,不會廢了韓幣…”
眾人重又陷入了熱聊中,紛紛讚歎新政的好處,沒人注意到牆角服葛的漢子,臉色氣的發白。
“大王要為長公子姬昂選妻了!據說那位公子,器宇軒昂啊……”
“你們就是一群毫無骨氣的狗!姬懿給了點你們好處,你們就這樣感激不盡!”葛衣漢子嘶聲咆哮道,胸口不斷起伏。
人群還在對齊王嘖嘖稱讚,突然被這一喝嚇靜了一瞬。楚適楚平的“海棠蒸河豚”剛好端上來,香噴噴的冒著令人垂涎的香氣,拿起筷子的瞬間,楚適看到店小二的手明顯抖了一下,青筋都凸起,但轉瞬便平息了下去。
“奶奶的,今天不給他點顏色看看,他就不知道身在何處了!”青袍男子勃然大怒,挽起衣袖正要起身,卻被說書先生輕按住了手腕。青袍男子皺眉看向先生,先生看著他的眼睛略一搖頭,拉他坐下,轉身拱手笑向葛衣魁漢道:
“不知何方好漢,有如此明誌,卻屈於飲食之肆,宣泄於市民?胡不覓徑仕道,大展鵬翅?”
人群裏有人低低笑出了聲,說書先生這是在暗諷葛衣壯漢空懷大誌卻又無能,隻會把情緒發泄到別人身上。壯漢被他一噎,氣鼓鼓地卻說不出話來,手在長衫下默默握起了拳頭。
楚平卻早將注意力集中在了那碗熱氣騰騰的“海棠蒸河魨”上,備受圍觀的店內衝突也不能引他分神。碗裏的河魨湯汁色澤乳黃,香味直撲鼻翼,惹得他口內生津。他忙不迭地夾起一塊送入口中,河魨入口鮮滑,微微帶有海棠花的清芬。他竟一時舍不得將刺吐出來,隻覺得連骨頭也是香的。
楚平慢慢咀嚼著,想象著庖丁如何將河魨細切成生絲、手指如何小心將海棠花瓣填入魚腹魚身…蒸煮時海棠的味道便得以絲絲縷縷地滲入河豚體內,使人食之滿口餘香。
楚適卻是用竹勺先舀了一口湯,緩緩入喉。河魨湯汁鮮濃,鮮濃中還沁有一絲淡淡的芳香,楚適知道那是海棠花的味道。在周遭一片鬧哄哄中,在元宵這個本該與親人團聚的日子裏,他不禁懷念起母親來,心裏有些苦澀,母親生前,最喜歡海棠的。
三個月前娘親傷寒,兄弟倆求醫問藥四處奔波,花光了家裏僅存的一點積蓄,也沒能救回母親來。兩人合力把母親葬在了家門後的黛山上,遂母親的願在墳上栽了一棵海棠。母親說,在她的墳上栽一棵海棠,她就不是死了,而是化作了海棠花神。在每年的四月,她都會活成花的模樣來看他們。
但楚適知道這些話是對少不經事的弟弟說的,他卻隻能含淚默默配合。父母雙亡,他不願弟弟做小廝僮奴,便帶他賣藝為生。他隻求能夠自由自在地活著,隻求弟弟能夠平平安安的。父母一輩子,都在追求自由的生活,他要替他們像鳥兒一樣自由地活下去。
他忽然被舌尖無意識劃過的魚刺刺醒,這才驚現身後的群眾已吵嚷成一片,那個葛衣粗布的壯漢與鄰桌扭打在了一起,口中大喊著:“我是田陽!我是田陽!”互相牽製著他的人罵罵咧咧與他撕打,多對一,卻打得難解難分。其餘鄰桌上的客人皆已避開,唯有失神的楚適一桌還在旁邊鎮定自若地飲食。楚適急忙拉著弟弟閃避,弟弟忙捧哥哥的碗退到一邊,這時一張胡凳忽然飛擲而來,砸中了弟弟的那一碗河魨。鮮香肥美的河魨香味瞬間在空氣中炸開,弟弟的嘴唇在那一瞬間癟了下去微微顫抖,眼中遮不住的難過與委屈,淚水在那裏打轉轉。
楚適護住他遠離這鬧騰的幾桌之間,猛然抬頭發現了眼中蓄淚的弟弟,連忙將他攏在懷中輕拍他的肩膀,一邊說“別哭別哭,平兒不哭,哥哥的這碗給你”,一邊心中隱隱作痛。
這道“海棠蒸河魨”,是用他們在舞台上努力打拚流汗三個月才換來的一口佳肴,在元宵這個特殊的日子裏,本想讓弟弟高興,卻不想壞了這份美意,楚適有些心疼,卻也毫無辦法。
他帶著弟弟繞開打鬥的人群在角落裏坐下,夾起一塊鮮嫩的河魨肉,把刺一根一根地挑幹淨,再到已經微涼的河魨湯中稍稍浸潤喂給弟弟吃。楚平的淚水還是滑落了下來,滴到那碗曾經熱氣騰騰的湯裏。
楚適有些慌了,放下竹筷忙以袖作帕輕輕揩拭弟弟的眼淚,楚平那雙瑩潤如紫葡萄的眼睛此刻像是汪了一池子的水,潤亮得令人心疼。
“沒事的,哥哥已經吃過了。”楚適見弟弟有意讓給他,輕聲說。
“不,剛剛哥哥一直在喝湯。”楚平紅著眼睛,聲音因剛泣過而微微顫抖,楚適心裏一動,接過勺子撫慰似的淺嚐了一口,笑道:“哥哥吃過了,果然好味道。”緊接著勺子又向平兒嘴邊喂了過去。
楚平略微偏頭躲過勺子,紅著眼堅持道:“不,必須哥哥吃。這一份本就是哥哥的。”
楚適的勺子舉在半空中,遠處的打鬧還在繼續——掌櫃痛心哀求著勸架,店小二飛奔去請縣尉,自稱“田陽”的葛衣漢子被四五個漢子縛壓在地,卻仍嘶聲咆哮……人群中有看戲的有叫好的,肆內桌椅踢翻的聲音、酒杯碰倒摔碎的聲音、與門外大街小巷商販的叫賣聲和遊人旅客的歡笑聲攪在一起響成嘈雜的一片……果然是熱鬧的元宵。
楚適無暇關注這份“熱鬧”,順從弟弟的要求將河魨帶湯服下。他吃著這份人間美味,卻有股想要流淚的衝動,口內咀嚼著鮮香的河魨,心裏暗暗發誓:一定要讓弟弟,安安穩穩地生活著。
食畢,楚適同弟弟楚平並肩跨出喧鬧的“食為天”,將食肆的吵吵嚷嚷拋在身後,踏足在新鄭的大街上。
時天色已晚,兄弟倆行走在春宵的冷風裏,耳畔不時傳來鞭炮歡快的爆炸聲。街上漂散著各家廚房的餘香,點著蠟燭的小屋裏不時爆發出一陣歡笑,經過有的小巷,還能偶然聽到裏麵的老爺爺在院落中繪聲繪色地給孩子們描述前朝英雄偉績。
清涼的月輝照進那些歡樂的院落裏,也落在楚氏兄弟身上。夾道的風送來陣陣元宵香甜的氣息,楚適和楚平益發感到寒冷。一個時辰前,他們是台上引人矚目的焦點,現在他們隻是無人在意的喪家之犬。
他們經過一家又一家的門前,好幾戶人家都在懸掛喜慶的大紅燈籠,燈籠上垂下的明黃色流蘇在風中一晃一晃。那陣風刮下灰來,迷了楚適的眼。
楚適和楚平卻不知道,他們身後的陰影中,有兩雙陰如豺狼的眼睛一直死死地盯著他們,一路尾隨。
楚適和楚平漸漸走出了繁華的市中心,步入冷清的村舍。這裏行人也越來越少,在這個點上,村裏人不是休息就是趁熱鬧趕去城裏玩去了,幾乎沒有還清醒的人。他們又聽到風吹過竹林颯颯的響聲,和熟悉而溫和的潺潺流水聲,這些都是能撫靜心靈的聲音,而這些聲音,是喧鬧的新鄭中心所聽不到的。這是屬於他們的,孤獨又幹淨的聲音。
又看到那片熟悉的竹林了,家的味道撲麵而來,竹林後是那棵亭亭玉立的海棠樹——那是娘親端莊秀麗的身姿。楚平迫不及待邁著輕快的舞步蹦過去,楚適笑著喊留神,卻忽然瞥見了一個鬼魅般的黑影,正朝著弟弟撲過去!
“平兒回來!”楚適話未說完,一隻大手便忽然捂住了他的鼻間,掌上托著一塊疊得厚厚的紗巾。楚適挺身往後躲,卻猛得靠在了那人溫熱的胸膛上,那人進一步將他抱緊,巨大的束縛感使他無法掙脫出去。楚適不禁大口喘息,布中綿厚的香氣趁機大肆侵入他的鼻息,濃鬱得使他微醺。楚適掙紮中瞥見弟弟也被身後另一男子捂住口鼻,卻是早已熏倒在那裏。
他心裏一緊,更奮力欲掙脫那大力男人厚實的懷抱,卻在那陣雄厚的濃香中失卻力氣,手腳發軟恨不能使上心頭的勁兒,在越來越弱的反抗中,不甘心地逐漸癱軟在那人的懷裏。
“放了我弟弟……”楚適在捂罩中發出聲嘶力衰的聲音,虛弱得像是空中搖搖欲墜的星星。他的胸口微微起伏,最後不甘地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