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粉飾太平(1 / 3)

衣著獸皮的兩名小孩兒臉畫虎譜,扮成小老虎的模樣,踩著鼓點靈活地在木樁上起舞跳躍。身上的彩鈴隨之一步三晃,搖出一陣陣脆響。他們模仿虎姿跨越一座又一座木樁,每座木樁都相聚甚遠。落於木樁上時,他們都會擺一個“猛虎下山”的造型,雖帶稚氣卻也有幾分威武。配著激揚大氣的鑼鼓,倒也十分可觀,博得一陣陣喝彩聲。

圍觀的孩子舔著蜜棗或冰糖,眼中閃爍著星星;婦女多左肩扛一個,右手拉一個地擠在人群裏,時不時踮起腳尖觀看;父親們則讓孩子坐於肩上,自己穩穩地當起“人型看台”;少年男子在人海中悄悄拉起女伴的手,彼此遞過一個含羞的笑容,眼裏滿是甜蜜。

新鄭街巷上叫賣聲不絕於耳,城內燈火通明,這是每年新鄭最熱鬧的時候。每年的上元節,民間藝人都會展開各種觀賞表演,商人市賈忙得不亦樂乎,眼角眉梢都都融了一份喜意。人們的臉上洋溢著笑容,這一天洗除了所有的不幸,人們在城中盡情嬉戲,快樂得仿佛還是新鄭的主人。

三年前這裏爆發了“白虎之變”,齊魏聯手瓜分了韓國。雙方劃定:新鄭以東屬齊國;新鄭以西屬魏國;新鄭政權輪流坐。今年正值齊王姬懿上位。如今的這座新鄭城早已不是當初的新鄭,而新鄭人的人民,也早已不再是當初的心了。

當年剛得知韓王被誅、政權易主時,新鄭人也有過恐慌,逃難的逃難,抵抗的抵抗……但他們很快發現,新來的韓都之主姬懿似乎對他們還算人道,甚至比原韓王還要好——新主姬懿來到這兒之後一沒屠城二沒劫掠,並在執政當天頒行“廣恩令”來減輕新鄭百姓的市稅和丁稅……這不得不使當地人重審這位有“弑君篡位”之稱的新王。在得過且過地安居了三年之後,人們逐漸放鬆了對新王的警戒,開始接受並服從於姬懿的統治。人們甘於成為他的順民,成為大齊的寄居蟹。

今兒個是元宵,新政街上繁華如故。在一片表演者中,獨獨舞虎場的扮演者是不過垂髫之年的孩子,故圍觀者倒有不少。

舞虎場鑼鼓聲與人聲響成一片,十分的喧鬧嘈雜。排在外圈的人想擠進去看個真切;裏圈的婦女們卻因人群的向內擁擠,而拚命護著孩子往後挺。大眾的關注漸漸成了“為在人群中擠出一番天地”,而非觀賞舞虎。這時場中忽然奏起一聲驚天的鑼鼓,“小老虎”們踩著鼓點以更快的速度踴躍於各個遠離的木樁之間,細密的鼓點與緊快的舞步齊齊相應,變式的舞姿成功吸引了人們的注意。真正觀舞的群眾又多了起來,人群也漸漸不再焦躁,轉而認真觀賞男孩兒的舞蹈。

老虎臉譜的男孩兒隨著樂聲飛躍的時間越來越短,觀眾甚至覺得還沒站穩就在瞬間過後又跨至了下一座高樁。男孩兒們在上麵舞得暢快自在;下麵的有些觀眾卻時不時替他提心吊膽,似乎下一次跨越就會落下。但很快他們就被小男孩兒高湛的技藝所折服,誠摯地獻上了雷鳴般的掌聲。

彼時掌聲還未散去,“小老虎”正在跨向一道長距離的高樁。那是一條一丈長的架空遠道,這樣長的大道,在那樣高的位置上,即使是成人尚難以跨過,何況一個未滿垂髫的孩子?人群霎時安靜下來,連鼓掌都忘記,有的人情不自禁張圓了嘴巴,目光一路追隨舞虎娃的身影。

在五百餘觀眾的視線中,小男孩居然憑借著此前驚心動魄的樁上飛蹬,帶著尚未消盡的速度成功越至了高樁附近。就在掌聲漸起時,意外發生了——小男孩兒在距木樁一寸處擦著樁身向下墜落,群中響起一片驚呼聲,那些驚叫者似乎提前看見了小男孩墜地的樣子。鑼鼓也在此時停了下來,像個不知所措的配角。

婦女們突然醒悟急忙捂住孩子的眼睛;反應迅速的幾位成年男子則衝過去試圖接住正在墜落的男孩兒。就在這個時候,那名墜落的孩子卻以眾人都未預料的速度騰起手掌“啪”地拍在高樁垛上,木垛上的手指迅速彎曲,死死的扣在樁麵上。大孩子們驚訝地忘了舔手中就快要暖化掉的冰糖,婦女們也一時吃驚地望著那隻“小老虎”。

現場凝固了一瞬,時間仿佛凍住了。

隻見男孩兒身形緊繃如弓,樁上的手指猛一縮緊,臂上青筋暴起,一個倒翻騰躍而上,正落樁頂。沉默已久的鑼鼓恰在此時“哐”地一聲奏起,與男孩兒雙足落下正好相應,一場意外似乎就像排練好的一般。男孩兒們在樁上再次起舞,仿佛剛才那場意外並不曾存在。眾人這時才從現狀中恢複了過來,一時掌聲與叫好聲如潮湧,更勝先前。投錢於盤盂中時也大方了許多。

應觀眾的熱情,場中的男孩兒直舞到大汗淋漓、體力不支時方休。與興致未散的大娘們擁抱了一番後,人群終於逐漸散盡。兄弟倆躲到無人的角落,脫下舞服、換上日常的穿著。臉上塗抹的老虎花紋被水洗淨,露出清秀俊美的兩張小臉。

“剛剛好險,”個子略矮的小男孩兒微微喘息著說,“哥哥差一點就摔下去了,看得我好害怕…”他有一張偏女氣的小臉,帶一點柔美,常常被誤認為是女孩兒。名字中規中矩的,喚作楚平。

“沒事就好。”哥哥楚適(kuò)輕聲說,他也在微微喘息,一半是舞得費力,一半是心有餘悸。若不是刹那間求生的本能使他臨場應變,他真的會摔斷腿。遠處的光打在他的側臉上,映出一圈細軟的絨毛。雖同是稚氣未脫的娃娃臉,卻與弟弟的陰柔不同,眉宇間流露出的是一縷英氣。

“今天我們去哪家食肆?”弟弟抬頭,水汪汪的眼睛望向籠罩在斜陽下的哥哥,褐色的眼珠在逆光下黑的像飽滿發亮的葡萄。

楚適抬頭望向對麵不遠處的一座酒樓,那裏突然爆發出一陣笑聲,人頭攢動處,有一人正擺手說著些什麼,周邊一圈全是聽客,十幾個頭都望向座中那位先生,好不熱鬧。

那是整個新鄭食客最多的酒樓,食材鮮美,價格也公道。楚平早就覬覦那裏聞名整條安陽街的“海棠蒸河豚”了,每次回家在街上走,老遠就能聞到“食為天”裏飄來的河魨氣息,晚膳時分整條街的空中都流動著那股誘人的香味,流風吹不散,卻會使它彌漫得更遠。每到這個時候楚平就會偷偷地咽口水,所以楚適行走時便盡量避開那條街,可是無論走到哪條岔路,河魨的氣息總會若有若無地飄回來,淡淡的反更勾人神往。

其實他們有足夠的錢在那裏吃一頓,隻是苦於未知的將來不得不節儉一點。楚適注意到弟弟渴求的小眼神,心底流淌過一絲苦澀。在這個不足垂髫的年紀,那樣小的孩子本該在爹娘的懷裏仗著寵愛鬧著要好吃的好玩兒的東西,可弟弟卻不能擁有普通孩子恣意爛漫的童年。楚適為此很是自責。但他除了賣藝以外,的確想不出來別的謀生的辦法。他寧可流汗賣力做個自由的藝人,也不要去鄉紳府上做僮奴。

今天的生意還不錯,又是元宵佳節,是可以好好犒勞一下了。

楚適用下巴往那兒微微一比,盡力露出一個快樂的笑容:“食為天。”

“好嘞!”楚平蹦蹦跳跳地拉著哥哥往前趕,有些迫不及待了。

“慢點兒慢點兒,小心別絆了步子……”楚適快步追上,奔跑在鬧市的歡聲裏。

然而,兩個自在的孩子卻沒有注意到,他們身後,有兩雙陰冷的眼睛,一直在注意著他們。

“唉,可惜啊,這麼好的身段兒……”一位眼睛細長的精瘦漢子仰身在一棵樹上,輕飄飄地說。風把他的短襟揚起,露出右臂上一枚小小的銀色烙印。

“你又在打什麼鬼主意?”旁邊穿著褐紅色麻衣的膘壯漢子問道。看見精瘦漢子的右臂露了出來,不禁皺眉低聲道:“注意你的印記,還不快收起來!”

“唉~怕什麼,”精瘦漢子嘴上這麼說,但還是老老實實將右臂遮住,複又笑道,“你知道我此刻在想什麼。”那雙原本就細長的眼睛此刻更加狹長,投射出幽幽的精光。

楚適和楚平跨過門檻,選了“食為天”較靠近說書人的那一桌,點了兩份元宵和一道“海棠蒸河魨”坐下。在食肆的一片嘈雜聲中,努力不分神認真去聽那位說書人的話。

他們以前聽過說書人的幾個故事,知道他的本事。他能把在別人口裏平淡無奇的故事說成跌宕起伏的傳奇。每逢他開講,無論男女老少都會自發前來聚在一塊兒認認真真地聽。新鄭幾家大食肆都在暗地裏競價請這位說書先生,為的就是能夠據此吸引來大把食客。

河魨需要長煮,元宵先盛了上來,置於石座上,香甜的氣息隨騰騰的熱氣四下溢出。楚平迫不及待地用勺子舀起一枚元宵,抬到口邊輕輕吹涼,邊凝神細聽鄰桌道:

“諸位有所不知,這魏明公子對韓惠妃可是從小到大的戀慕啊,”座中先生神情悲痛,似乎他就是那位魏明公子一般,“可無奈父命難違,終究是,有緣無分呐~”

楚適曾聽娘親說過,魏國公次子魏明,是整個時代王室貴族無奈的縮影。他娶了心心念念的韓國公主,卻又無能力保護她,不得不服從魏宣王的安排。娘親說,他與韓惠妃,都是當下政治聯姻的犧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