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種喝法,就像沒有明天。
隻有非常非常年輕時,人們才能那麼用力地,去喝酒、交朋友、打人耳光,往人臉上潑酒,才能如此猛烈地摧殘自己。青春期的人,動作總是變形的,每一樣感情的流露都放大了一百倍,愛和恨,孤獨與喜悅,都是。
酒上的日子,幾位酒神於雲端發光。
咣咣。二鍋頭黨,飯局監酒。2013年火鍋店的春夜,他說起一次喝多,他與老六同去廁所,心情激蕩,但覺一切都很美好,遂擁抱。覺擁抱尚不足表達,就親了老六一口。大家笑得東倒西歪,什麼時候的事?咣咣訕訕地:就過年前。啊難道這麼多年之後,咣咣依然如故?
一大半醉酒記憶都與他有關。他的破捷達,曾在北京上演各種驚險:百米逆行、撞電線杆、擋泥板被生生刮掉……那時對醉駕還沒概念,但人有求生本能,一般酒後並不開車。最可怕的是他喝得大醉,固執起來非要開車,其他醉鬼如一群小鳥,歡樂地爭先恐後地擠上來,就因為他車上放的音樂更好!一個醉漢拉著一群醉漢,在深夜的北京疾駛。如今想來,那猶如一個死亡邀請。死神的天鵝絨華麗黑披風,濕淋淋緊裹著我們。
有次跟史航聊天,他說,咣咣是這種人—如果你中獎得五百萬,可能有人會嫉妒,可是咣咣中獎大家就都服氣。是的。大家服氣,因為他會把這五百萬都用來請喝酒,最後算算還倒貼點。他對待錢、地位、麵子、生死,總一派隨隨便便,不黏滯的清潔。咣咣做過開顱手術,手術完用他老婆手機群發短信,告訴大家他手術失敗不治身亡。發現這是個玩笑時,狂怒的老六幾乎沒把他宰了。
2013年春夜,散場時正逢北京降溫,狂冷,眾人急急找出租車的空當兒,咣咣與格格擁抱並互把對方抱起,小孩兒玩摔跤般,隔老遠聽到咚一聲。七手八腳揪起格格,頭上已鼓起大包。那一瞬,昔日重來,十年前的大飯局,要沒這麼個結尾簡直不算完。
聽說,摔了格格,咣咣在出租車裏哭一路。在KTV,當瑜老板唱起歌,我挽起格格的手做人浪翻滾,咣咣起身加入我們。我沒有遇到第二個男人像他那樣,從不怕丟失男性寶貴的顏麵,所有這些柔媚動情在他都是自然而然。
咣咣喝酒,有“死便埋我”的痛快,在他心裏,隻有審美與喝酒是正經事。咣咣是魏晉中人。
腥紅的。我在飯局最早交到的朋友。我以為我喝酒就夠拚命,她比我還拚。一次酒局結束,外麵瓢潑大雨。朋友去開車,我和腥紅的笑著,而仰著臉,在雨中跳起舞來。跳著跳著腥紅的失去蹤影,我們找了幾條街,最後發現她倒在她家樓下,水泥地上,睡了。一度她信佛。後來又成為一名基督徒。她去廣州、上海分別生活幾年,最後又回到北京。但當年那個腥紅的已不複存在。貫穿這一切動蕩的是,她一直寫作。
她小說中有一段北京和年輕姑娘的關係,是我看到過最好的一段,寫北京的文字:“在北京,一朵花就是在一夜之間橫空出世,啪地照亮整片夜空。沒有來路,也沒有去路,她要麼是一朵跳出光線的花兒,成為光本身,要麼什麼都不是……北京和那些花兒的關係是有些特別的。隻有在這些花兒麵前,北京有特別卑躬屈膝,特別遷就的一麵。是什麼?有什麼是它沒有,所以要向她們得來的呢?……它唯一缺乏的是氣味……沒有這些花兒連續地、日夜地開放,這座城市將痛苦地麵臨自己真實的衰老和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