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開始有了朋友。腥紅的、芭蕉、咣咣、天狗……我們交朋友,就是看能否一起喝二鍋頭。紅星二鍋頭,56度。深綠色玻璃瓶(又是這種綠!),標簽是白底大紅色塊。每一種顏色都飽滿,充沛。後來它模仿扁瓶裝威士忌,出過款灰色磨砂瓶。拙劣。它不知道自己原先已很美。二鍋頭的度數像一條拒絕平庸的分割線:要麼不喝,要麼喝醉。那時,隻要有一個人問:誰喝二鍋頭?應聲而起者,於我都格外親切。猶如一個聲明:你們慢慢喝,我們先走一步。烈酒喝醉的,哭和笑都格外投入。喝多,出醜,就消失一段。直到大家與自己都忘掉那次失態,或,有更厲害的,蓋過了這次失態。
和網上的飛揚快意不同,Liar、小白、我、芭蕉、公路……現實中都極沉默,話少得令人難堪。這樣的人,相聚一堂,也如獨處囚室。我們心懷熱情,卻像密碼不對無法接頭的情報員。一個個沉默密封的啤酒瓶,渴望能來一把起子。而酒能幫助越獄,打破孤絕,觸到隔壁伸來的另一隻手。狂呼爛醉,大概隻求這白駒過隙的片刻,我知道你的存在。我知道你的迷惘。
交談常在酒醉之後開始,在理智模糊的邊緣,那是一種超出理性分析判斷的友情,我們用所有直覺與潛意識對話、交談、分辨忠奸。倘若你曾跟人,痛痛快快地醉過一場,那樣交上的朋友,總有一種格外的親昵。
時常已經無話可說,卻都不願散去。門外就是黑夜,人群自有溫度。一次酒後,乃哥指揮大家唱羅大佑的《無言的表示》,“風雨中人們,一樣的孤單,奔向那無盡的沉默夜晚”,一幫男女認真地、大聲地、顛三倒四一遍遍地唱這首歌,那情形,又淒愴,又滑稽。醉後合唱的經典曲目還有《海闊天空》。如果,老六開始眼泛桃花,動情地自撫酥胸,繼而,伸出蘭花指,那麼多半可以期待接下來的羅大佑,《亞細亞的孤兒》《告別的年代》《戀曲1980》《戀曲1990》……羅大佑的歌天然適合在這樣的場合合唱,他的音樂裏總有一種行軍節奏感,音節鏗鏘,慷慨激昂。
常喝的酒依次為:普京(普通燕京)、紮啤、二鍋頭、桂花陳、螺絲刀。姑娘們普遍選二鍋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啤酒讓人發胖。並且,啤酒喝到醉,需要川流不息地上廁所上廁所上廁所。從走廊到廁所,有人擁抱,有人在哭,有人在吐,有人打另一個人耳光,偶爾有人埋伏著要擁抱你,或被你打耳光。危機四伏。不如喝二鍋頭,四兩,就能讓你醉得如願以償。更重要的是:它便宜。席上,我和腥紅的喜歡點小支裝二鍋頭,簡稱“小二”,大瓶雖劃算,但“小二”,深綠色小扁瓶更具流線美。同時,一支小二一支小二地喝,有節奏感。音樂和喝酒,節奏感都很重要。但喝空兩支之後,又無所謂節奏感了。
二鍋頭好喝嗎?難喝。像沙塵暴。但這和北京的粗糲是一個氣味,一個體係的。難以想象,在上海的飯館,會有人喝得躺到桌子底下去。但在北京,這是可以的。這種不體麵,隻能發生在鋪著白色塑料桌布的廉價飯館,以及喝了五塊錢的二鍋頭之後。當一個城市,件件事都有了統一的風格,就會呈現某種美感,哪怕這風格是由醜陋的元素組成。而究其根本,青春與生命力的綻放,本身就是有力的,哪怕是垃圾堆上的綻放,哪怕是廢墟裏的青春。這種力量難分好壞、美醜—它隻是來了,帶著生命力本然的動人,感人至深。
有人酒後磕破臉,有人摔破下巴,鮮血直流。我的裙子掛欄杆上剮破。咣咣抱著老六在他家的廁所地板打滾。還有兩個姑娘擁抱著滾在雪地裏,大聲說:你是我一輩子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