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我曾遇到這城市的青春(1)(1 / 3)

說到北京,亮起的第一個畫麵,2001年11月22日,小雪。賴聲川的《千禧夜,我們說相聲》。小雪夜未下雪,但極冷。這是我人生中第一個“現場”,頭一回與許多人一塊兒,在一封閉空間,笑聲朗朗地看一個劇,雖然笑得悲涼。散場後,長安大戲院前的地下通道寒風刺骨,人們低頭急行,或眼疾手快地從人群中逮個熟人一起吃飯。我的飯局有程靈素姑娘,編劇史航,還有千裏迢迢趕來的海口文學青年二黑。他是我認識的第一個,坐飛機看演出的人。已是熟極的網友,真人相對,竟是陌生。我靜靜聽他們如數家珍,談“表演工作坊”。這是我頭一個北京飯局。

原來,北京是這樣的。

那時我剛到北京,房間十平方米,一桌一椅一床一書架而已。據說要拆遷,房間裏沒安電話,廁所老舊,一副臨時氣氛。但它有一個白色陽台,以一扇瘦削修長的門與外界相隔,門刷著古雅的棕漆,高處鑲玻璃方格,掩著白色布簾。我常在深夜推門,往樓下的馬路上看。北京的深夜,路燈還是亮堂堂的,永遠不會一片漆黑。這對一個剛到北京的、有著不穩定的神經、不穩定的睡眠、不穩定的情感的年輕人來說,是莫大安慰—你失眠,世界也醒著。黯淡的馬路,猶如一幅寬銀幕幕布,時有汽車經過,也有醉漢。還曾有人在樓下深夜佇立,但那晚我睡著了,毫不知曉。我是八月份來的,到十月,在一個雜誌社工作。而秋季是北京最好的季節,走在街上,迎麵吹來淡金色的風,蕩開衣襟。光線裏仿佛有細細的金沙,幹爽明亮。這是別處沒有的風。用《日瓦戈醫生》中的一段話來形容被這風吹過的感受:“整個空間是如此清明透澈,似乎為你打開了洞穿一生的眼界。這種稀薄空寂的感覺,如果不是如此短暫,而且隻是在秋季短短的一天的末尾、接近提早到來的傍晚時刻出現的話,那真是難以忍受的。”

之前,我在縣城一所變電站上班,上一天,休三天。主要工作是用拖把清潔值班室地板及黑色皮革絕緣墊。時間太充裕了,對於一個縣城青年來說,充裕到讓人絕望。我拿這麼多時間幹什麼?縣城太小,像一件不合身的外套,像緊身衣,捆精神病用的。縣城的夜晚,過了十二點,隻有我的窗戶還亮著燈,視線所及,一片漆黑。這漆黑也讓人發瘋。

我隻是嫌故鄉太小,但命運給了我一個巨大的、巨大的城市。

很多人對北京之“大”印象深刻。頭一回去航天橋“九頭鷹”參加飯局,出租車開啊開啊,始終在水泥高架橋上行駛盤旋,從這個角度看,北京城荒涼,可怕,沒有人氣,像太空城。開呀開,我睡了一覺還沒到。大得讓人倉皇。

我給許多時尚雜誌寫采訪,每月寫近一萬字外稿,能有三千元的稿費,加上三千元工資,這是很大一筆錢。我的房租才三百塊。辦公室是獨棟小洋樓,在東四九條胡同裏,深棕色木地板,踩上去,猶如老式風琴的風箱,發出溫柔悠長的聲音。同事都下班後,我幾乎每天寫到晚上十點四十五,趕115路電車回家。陪伴我的隻有北京的風。冬天,北京會有狂風。它們尖利地溜著電線在空中怒飛,聲勢之大,仿佛窗外立起一個海洋。我側耳聽一會兒,繼續寫。這時網上,開始有人直播飯局盛況,都有誰,喝的什麼酒。我掃一眼,繼續寫。有時寫到晚上,下雪了。立在窗戶前看一會兒,繼續寫。看門的大伯覺得我很辛苦,比任何人都辛苦,每次都同情地衝我點點頭:下班啦?

胡同兩側是青灰色的平房,有月亮的晚上,月亮也是青灰色的。所以沒月亮時,我走在青灰色的胡同裏,也像是在走在月之清輝中。整個平安大道就是一條青灰色的大街,這還是陳希同時代統一刷的顏色,雖然這種整齊劃一為美學家詬病,但在那時,這條大街是我的遊樂場。再往北,或南,東直門大街有熱鬧的東方銀座,天安門長街有奢華的國貿西單王府井,平安大道夾在中間,是一個落寞的存在。不喝酒的日子,我和朋友一起散步,走上幾公裏,身邊是綿延不絕的青灰色的磚牆。作為背景,它們足夠安靜。走累了,就坐馬路牙子上,繼續聊。那時的我們有說不完的話,像要把自己倒出來,剖開了給朋友看。一定是顛倒。在青春期,我活得像中年人;而在二十多歲的那段日子,我現出青春期的種種症狀,包括,懷著巨大而盲目的熱情,包括,急切想把自己剖開了給朋友看。平安大道是單調的,一直是統一高度的平房,一直是青灰色的兩岸,一直是寬闊的街道,還有街道邊的路燈。但是,如果你跑起來,路燈就會像海洋,把你托在水麵。這是我一個朋友告訴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