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我曾遇到這城市的青春(1)(3 / 3)

樓下麵館,一碗西紅柿雞蛋麵三塊錢。夏利車起步價一塊二,從單位打到住處,12塊。房價?沒人關心房價,2003年的貢院六號,每平米四萬,老六當新聞貼到版內,大家對這暴發戶式房價一通嘲笑。直到2004年,市區也就每平方米五千,2002年,我認識的朋友誰會關心房價呢?大家關心電影還來不及,關心話劇還來不及,談戀愛還來不及。

老六出過暢銷書《大話西遊寶典》,也出爛書。飯局,正值他懷疑人生時,“2003年的全國圖書訂貨會在北京國際展覽中心召開,俺去那些展廳采風。到處都是‘做’出來的書,掛羊頭賣狗肉,扯虎皮做大旗,為婊子樹牌坊,拿肉麻當有趣。俺對這個行業的反感和絕望到達了頂點……在接下來的時間裏,俺一方麵編著老廖的書,以及其他的雜碎,一方麵被那種無力掙脫的幻滅感撕扯著,實在找不到解決之道”。

那時很多人都剛到北京。被賈樟柯稱為“像上世紀二十年代剛從蘇聯回來的革命家”的Liar,寫影評,出書,創“晃膀子聯盟”,組織年輕影評作者,與學院派打筆仗,指點江山,意氣風發。2012年,沉寂已久,他以本名李霄峰出了本書,叫《失敗者之歌》,我采訪他,原來當年他是從比利時休學,瞞著父母跑回北京,學費花完後,跟一個朋友家打地鋪。以長貼《等待是一生中最初蒼老》蜚聲西祠的顧小白,那時還不是著名編劇,而是鐵通職工,單位還分他一套小房子。看上去他完全沒理由辭職。他隻是焦慮。而在當時,我以為隻有我的人生千瘡百孔,即使在最歡樂的酒局,朦朧四顧時,心裏都有個聲音高喊:你跟他們不一樣!—後來想想,很多人,於此時或許已有抑鬱症的伏線。2012年深冬一次飯局,一桌人,有四個得過抑鬱症。

而在2002年,我們對此一無所知。猶如一群等待上場的演員,期待著“真正的生活”,堅信“一切價值將被重新評估”,而與身邊世界格格不入。當我們來到飯局,猶如進入另一次元。現實世界被稀釋,不再那樣堅硬。而精神世界,在火鍋店繚繞的白煙之間,在中南海點8的青煙之間,凝固成發光的空中樓閣,我幾乎忍不住要伸手觸碰。我再也沒見過那麼多誇誇其談的人,性情比作品更像藝術品。如果有少壯派“晃膀子”的加入,滿屋子嗡嗡嗡都是黑澤明費裏尼安東尼奧尼。經常談論的名單:羅大佑、侯德健、崔健、賴聲川、孟京輝、劉小楓、克爾凱郭爾、杜拉斯、裏爾克、楊德昌、侯孝賢、賈樟柯、岩井俊二、宮崎駿、阿莫多瓦。《巴黎燒了嗎》《流放者歸來》《光榮與夢想》《伊甸園之門》……談電影比文學多。

我想是因為DVD。剛到北京時,文藝青年都是到聖地小西天買刻錄碟:黃色牛皮紙袋,裝一張裸盤。許多大師片不出VCD。但,進入2002年,碟店開始有大量大師作品的DVD!剛看到時,站在貨架前,止不住地發抖:這麼多的基斯洛夫斯基!這麼多的費裏尼!這麼多以前隻在書上看過的名字!我們像饑餓已久的難民,掠過京城碟店,一茬茬地收割。回家看完,聚會就聊。那是一個急劇補課的時代。世界如一匹寬銀幕,在眼前緩緩舒展。

那時聚會,還沒有人手一部智能手機,滴滴答答發微博。大家出門,要麼帶書,要麼帶碟,見麵先問:最近看什麼了?猶如兩隻螞蟻相見,先以觸須互碰,一聞而知,對方是否同類。那時候的時鍾走得比較慢,時間揮霍不盡,隻能大段大段看書。提到一個作家,飯桌那側總有人應聲而起,伸手來握:我也喜歡他—這觸須互碰的片刻,如此珍貴,在當年,一個個趕稿崩潰的深夜,提醒我: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其實,雖然自稱吃貨,所吃飯館並無奢侈名館,人均五十的自助餐已算昂貴,因為座中還有學生。飯館同時要滿足如下需求:能容納四五十人的包間、過十一點不打烊。為找到一家合適的飯局地點,老六曾一下午打掉手機四分之三的電。常常是火鍋店,或“九頭鳥”之類大眾飯館,若是“羅傑斯”,則包下二樓。而無論在哪裏,超過十一點,服務員的臉色都會越來越難看,白色塑料桌布被醉鬼的手蹂躪得滿目瘡痍。地上啤酒瓶林立,打翻的啤酒帶著白沫流出來,沿著地上躺著的兄弟,蜿蜒曲折地畫出人形,猶如一場凶殺案的勘探現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