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我曾遇到這城市的青春(1)(2 / 3)

每天晚上,我坐115回家。臨近末班的電車,有的是空位,我坐在窗戶邊,頭靠玻璃,風從敞著的窗戶灌進來,精疲力竭的身體裏,仍然有東西在飛舞。我記得,那路電車的座椅,都刷著淺藍色的漆。是上世紀工業中常見的淡藍。同時期工業中常見的綠色也美極,至今淘寶,綠色礦燈長銷不衰,那種深綠色配玻璃罩,是一流審美。在2001年,這些上世紀的美色仍處處可見。我凝視著黑暗中時隱時現的一個個淺藍色空位,這就是我要的生活。沮喪、疲倦,然而,自由。

而飯局是我生活中的白色陽台,供我眺望。

2002年2月,張立憲,江湖人稱“老六”,ID“見招拆招”,組論壇“飯局通知”,掛在西祠“影視”類下,妄圖與影視大版“後窗看電影”一別苗頭。為凝聚人氣,他瘋狂組織飯局,同時在版內連載“記憶碎片”係列,這係列日後成書,名為《閃開,讓我歌唱八十年代》,文風詼諧,嫻於賣萌。

飯局。我到早了,空蕩的包間裏,隻有一個人等在巨大的圓桌前。抬頭,國字臉,醬色麵皮,不怒自威。彼時老六是某出版社副總編,多年修為,讀書人本色壓根遮擋不住。這哪是網上萌物見招拆招,我差點奪門而去。

在日後,我不止一次地發現,網絡人格和現實人格,常截然相反。網上攻擊性極強,生活中往往綿羊般無辜無害。幽默的段子手,現實裏常憂傷仿佛抑鬱症患者。《西遊記》中,妖怪都有兩種形象:人身,以及,被觀音一指,現出的原形。那時候,我認識的人也都如妖怪,有至少兩種身份,兩個名字。日後數年,我不斷地驗證這ID與真人之間的反差,看到一隻隻妖怪,卷地一滾,現了原形。

飯局,是大規模的妖怪現形日。

經常去的地方。建國門“羅傑斯”、航天橋西北角“橋頭火鍋城”、蔣宅口麵館、三裏屯青年旅館樓下酒吧(紮啤五塊錢一紮)、太陽宮橋“鄉老坎”……它們,都不複存在,關門大吉。2013年一個春夜,在火鍋店,我們扳著手指,逐個盤點那些年被我們克死的飯店,“紅番茄呢?也不在了。橋頭火鍋城呢?沒了!羅傑斯,整個連鎖在北京都消失了……”唯一一個有眼色的人—桑格格終於按捺不住,低聲:飯店老板還在旁邊呢,聽著不好。恍然大悟,急忙收起我們的死亡賦格曲。有時,飯局不得不臨時轉場,因為來人太多,且大有源源不絕之勢。老六一度恐慌,如此無休止擴充,“恐怕以後北平沒有飯館裝得下越來越壯大的吃貨隊伍了”。這支隊伍終於在達到四十多人時,晃幾晃,驚險地穩定下來。

如今想來,那像是老六的一個詭異的青春期:漫無目的地組織飯局,吃飯喝酒,喝多後,領唱《亞細亞的孤兒》,深夜散場,整條馬路都是我們的人,踉踉蹌蹌的醉步印滿長街。幾年之後,老六開始做《讀庫》,深居簡出,整日看稿,修煉內力。狂歌爛醉的階段一去不返。電話裏,我對這個嚴肅的男人,也越來越難叫“老六”,而訥訥地稱之以“六哥”。

那也是我的青春期。離開了緊身衣,再也沒有人說我是神經病—我的神經質,在北京這所大精神病院裏,顯得微不足道,特別正常。深呼吸。好像被埋了很久,嘴巴露在地的表層,外麵下過一夜細雨,空氣是淡綠色。

彼時北京城仿佛都在青春期。離我們不遠處,音樂烏托邦“河”酒吧正拉開大幕,歌手和詩人喝五塊錢的青島啤酒混跡一堂,當時在“河”酒吧當酒保兼樂手的張瑋瑋回憶,那段時間,看什麼,眼前都似乎隔著一股熱氣—就是那種感覺了。2001年,北京房價尚未搭上火箭,“蟻族”“膠囊公寓”尚未出現。二環、三環尚能租到房子。從朝外到呼家樓,有許多四五層小磚樓,通常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建築,磚是青灰色,一塊塊堆砌的青灰格子圖案是很美的。還有一部分,比如我住的呼家樓那一帶,小樓刷成紅色,粉筆那樣的淡淡的、略帶潮濕的一種紅。掩在銀杏樹後,襯著無軌電車五線譜一樣的電纜,美得靜穆。這粉筆紅,和平安大街的月光灰混合,就是我記憶中最初的北京,又激烈,又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