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序_了解綠妖(1 / 2)

韓鬆落

去年,某電影開拍,在微博上招聘跟組宣傳。那部電影籌備的消息已經放出很久,本以為會落空,卻終於成真,導演、編劇、演員,都是一時之選,是所謂“夢幻組合”。忍了忍,沒忍住,去探問,負責這事的老師坦白相告,拍片條件十分艱苦,怕照顧不周,綠妖已經來問過了,被他勸退。我沒再多問,能令綠妖止步,我更別提。

她給我的印象,竟是堅忍。2011年,朋友組織藝術節,我負責民謠演出部分,大家提出邀請周雲蓬,又怕請不到,或者給不起酬勞,我給綠妖打電話,她爽快應允,給了最低的友情價,商議行程,天!實在輾轉,從紹興出發,到上海或杭州,再乘飛機。

他們來了。綠妖穿著小碎花連衣裙,和幾年前我第一次見她時一樣素淨。三天時間裏,我陪著他們,看她寸步不離地攙著老周,不斷提醒,前麵有台階,三級五級,前麵有電杆拉索,向左繞行。吃飯之前,先替老周把餐具布置好。我想起他們的行程,那種輾轉,還有琴和效果器的那種龐大沉重,實在覺得,那是金庸小說裏才有的人,是金庸才敢寫的事。

出門演出前,她突然發來兩個小說給我看,一個叫《硬蛹》,另一個叫《少女哪吒》1。我告訴她,更喜歡後一篇,那裏麵有許多迷人的、結實的細節,但編輯或讀者,或許更喜歡前一篇,因為那裏麵有個結實的故事。她告訴我,她也喜歡後一篇,我們喜歡的這一篇,遭到了編輯的嚴厲批評。在周老師演出前,我們在黃河邊談起這兩篇小說,周老師說:“《少女哪吒》的不好,是向更高層次進發時的不好,是對‘更好’的暫時不適應,但怎麼也比低層次的好要好。”說得真好。

說這些好不好呢?我擔心自己的誠懇,隻是為別人提供了談資。但我又覺得,那是理解她的必經之路。所以我問她,可以寫嗎?她說可以寫。

她的好,就在這種無處不在的堅忍裏吧,那種堅忍,像性格裏的一顆原石,不管此後在外麵包裹了什麼東西,都時時要跳出來發揮作用,在某種時刻硌著自己。原石對堅忍的環境有記憶,即便自己的生活已經得到提升,還是不會耽於安樂,那不屬於他們的環境記憶,他們總在尋求重返堅忍現場,更堅忍的寫作方法,更堅忍的生活,更堅忍的心靈磨礪。用力,再用力,仿佛不夠用力,那隻抓在生活表麵和心靈深處的爪子就有滑落之虞。

她在時尚業工作過,《北京小獸》和《闌珊紀》裏的一些小說,都以這個行業為背景,她完全可以將計就計,把小說寫得光滑流麗,給影視改編留個由頭,但她照舊用了一種澀而堅忍的方法來寫,在她筆下,華服不存在,麗影是幻影,人們都身在曹營心在漢,動輒和自己過不去,時刻被一種大的荒涼籠罩。有位老師看了《北京小獸》,連聲歎道:“不能這麼寫,會把人寫死。”我起初覺得她是想寫得流麗而不能,後來覺得是她不想,最後,我還是覺得是她不能。

這本散文集裏的文字,解釋了她為什麼不能。中原小城裏走出的縣城青年,進入大城市,即便已經買房定居,即便已經能夠“結結巴巴地說上一些場麵話了”,但她隨身攜帶的故鄉,她血液裏的父親、母親、“縣城的兄弟們”,仍在執拗地發生作用,這不能,那不能。她逃離了故鄉,卻變成了故鄉的流動博物館。那個故鄉本來是沉靜悠閑的,但當它和大城市迎頭遭遇,在未來的擠壓之下,卻顯得既破敗又獰厲,既哀傷又驚悚,那不是它本來的形象,讓它呈現出這樣一個樣貌的,是它的處境。她懷揣著這樣一個故鄉,這樣一段過往,像在收服妖怪的布囊裏收了一個掙紮不休的小獸,日夜不能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