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特爾很快衝到了羊圈邊上。冒著強勁的寒風,他看到距離他沒多遠的地方就有兩盞綠瑩瑩的小火苗——那是狼的兩隻眼睛。他突然感到渾身一陣戰栗,隻覺得那團熒火似乎要直勾勾地射進他的腦中,把他的魂勾走似的。然而那頭狼並沒有急著衝上來。相反,它隻是饒有興趣地看著巴特爾,似乎在辨認一張並不熟悉的麵孔。
巴特爾被狼的悠閑激怒了。狼的態度使他確信這就是他想要打個招呼的那一頭。他大吼一聲,很快地舉起手中的槍杆,拉下槍栓,扣動扳機,與他對峙的狼似乎明白那根長東西的厲害,也弓起身體——可是什麼都沒有發生。
槍裏沒有子彈。沒有子彈的槍隻能是一根嫌粗的燒火棍。
巴特爾一下泄了氣。他是如此的沮喪,以致他完全忘記了他正在與也許是草原上最厲害,也最危險的幾個生物之一對峙的這一事實。然而他的對手沒有忘記。
狼族的王子一下子衝了上來。巴特爾一下子回過神來,急忙丟掉手裏毫無用處的獵槍,憑著他出色的運動神經往後一跳,躲過了致命的一擊。“有什麼可以用的東西?”巴特爾幾乎是下意識地摸到了腰間的那個繩扣。於是他把繩扣迅速地從腰上解下,瞄著狼脖子就套了過去。
那匹狼似乎沒反應過來,被套了個正著。巴特爾眼看著繩索套牢了,便猛地一出力,把狼整個拽了過來,又一拳打在狼腰上。草原上形容狼是“銅頭,鐵尾,豆腐腰”,巴特爾這一拳揍得狼痛嚎一聲,一下子掙脫開來,反過來一爪拍在巴特爾手臂上,厚厚的棉衣瞬間破開,留下三道極深的抓痕,滲出血來,染紅了雪地。巴特爾看著自己鮮血橫流的手臂,膽量仿佛也都順著血溜出去了——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根本打不過眼前的這個生物。
然而遠處終於傳來一聲狼群鳴金收兵的嚎叫聲。年輕的王子似乎意猶未盡,但還是發出一聲嚎叫以示回應——那聲音悠長而遒勁,直震得巴特爾渾身上下每個細胞都生疼。接著,巴特爾便眼睜睜地看著完勝自己的對手悠閑地踏著小碎步,很快消失在漫天的風雪中。
其實這一人一狼的對峙不過持續了幾分鍾而已。然而這幾分鍾卻在巴特爾心中刻下了不可磨滅的恐懼。他拚了命地複習,為的就是能早一點離開這個地方——巴特爾隻有在人類社會中才能夠成為巴特爾。
所謂功夫不負有心人吧。巴特爾最終考上了一所屈指可數的好大學。在大學裏,他修的是文學係。這是他最喜歡,也最擅長的科目。大學的生活忙碌又悠閑,那個雪夜的可怕回憶似乎也一點點地褪去了顏色。至於那個繩扣,巴特爾一直沒舍得丟掉,照例是係在腰上——那似乎已經是他和草原唯一的聯係了。
畢業以後巴特爾當了作家。照理說,像他這樣有著極其特殊童年經曆的人應該是倚著這段經曆大書特書,將自己十幾年的童年都榨成文字,好換成夠自己瀟灑一輩子的稿費才是。然而巴特爾從來不提自己的過去,更不要說那個令他感到恥辱的夜晚了。不過這並不影響他的才華和前途;憑著天生對文字的敏感,他的作品也很快為他俘獲了一批忠實的讀者,在文壇裏算是小有名氣。此外,他也收獲了自己的愛情,有了一個很美滿的家庭。對於巴特爾來說,再沒有哪一段時間能像現在這樣令他感到放鬆吧。關於那個係在腰上的繩扣和手上留下的疤痕,他也從未對任何人提起過,妻子也沒怎麼過問——每個人都有那麼幾個過去留下的痕跡,不論是喜歡也好,憎惡也罷,這些痕跡總是把一個人和他的過去係在一起,怎麼甩也甩不掉。
可是隨著時間的流逝,巴特爾卻發現自己似乎越來越被過去,被繩扣的另一端拽過去了。盡管他筆下的世界從來不曾有過草原,哪怕是遍地散落著末世的瓦片,也從未鋪滿過大片的綠色。然而現在他發現自己的故事裏越來越多地開始出現草原的影子,有了守夜的牧民,有了圍坐在年輕老師身邊的孩子們。這令他感到焦慮。因為每當他想起那片養育他長大的草原,總是會同時想起那兩盞綠瑩瑩的狼眼,那場看似平局實則慘敗的搏鬥,還有隱隱作痛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