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9章 租客(2)(2 / 3)

經過這事,我的天體運動確實謹慎多了。

在屋中再見那男人,頗覺尷尬,臉皮雖不薄,但也免不了臉紅。

話說,跟朋友們聚在一起閑聊的時候,總有一個環節是控訴各自的合租室友——因為都是剛畢業的窮光蛋,絕大部分人都在跟人合租。最慘的一位,租進一間豪華大戶型房子,便宜倒是真便宜,然而四室一廳不知被隔成多少小間,有的房間還是上下床。室內整天人影幢幢,也不知到底住了多少人,反正網速奇慢,衛生間永遠有人在用。明明身在高尚社區,一進屋就成了貧民窟。

直到有一次樓裏火災報警,大夥都跑到樓道裏,才數出每天上同一廁所的有十個人。

對於女租客和男租客,人們總有種“瘦死駱駝比馬大”的認識誤區:百分之八十的女人愛幹淨;剩下那百分之二十,也比男人幹淨多了——注意,這是誤區!我的女朋友們可以用綿綿無絕期的舉證來駁斥這個觀點。

公共衛生是最大的問題。每個人控訴的起頭第一句總是:“哎,我怎麼這麼倒黴,跟一群奇葩住在一起!”接下去聽,這些奇葩最奇之處,差不多都在公共衛生上。有的是吃完盒飯丟在客廳裏,任其堆積起來流淌腐臭的汁水,也不肯收拾;有的是洗完澡從不收拾下水口箅子上的長頭發,一口咬定自己從不掉頭發;有的是從不倒廁所紙簍,被人指責時卻說她從來都是把紙扔在馬桶裏衝走,連衛生巾都是那麼扔的,於是眾人總算知道下水道總堵塞是怎麼回事;有的是從不洗衣服所有內衣外衣襪子都攢在水盆裏,放在客廳,等她媽媽/男友來給她洗,有時一攢一個月,整個客廳都是餿臭味;還有的說,合租的幾個女人把馬桶圈弄得有黃有紅,從不刷洗……

除了衛生,占用公共資源也是大問題:甲每次買東西都買一大堆,公用冰箱都被她的西瓜蘋果酸奶塞滿了,別人放不進東西。可她也根本吃不了那麼多,一大半東西是直接在冰箱裏放壞了扔掉,真有錢啊,扔都要扔冰鎮水果;乙一到周末就全天占用洗衣機,洗床單洗枕巾洗毛巾洗襪子洗內褲,全都分開洗,從早晨九點洗到晚上六點;丙每天晚上都沒完沒了地用廚房,油煙機轟隆隆,唉,別人下了班也很想炒個菜做點吃的啊;丁每回洗澡都像在裏麵孵蛋一樣,沒有一個半小時不出來,她的頭發是一根一根地洗嗎?老式熱水器燒一次水不容易,她洗一次就都用光了,別人要洗還得再等一個小時……控訴中間必然會憤慨:“我就不相信,她們在自己家裏也這麼糟蹋?”

結尾必然是:“哼,我才不管,髒就髒著吧!反正也髒不死人,看誰耗得過誰。”以及互相拍肩膀鼓勵“化憤怒為力量,趕緊攢錢買房子”。

大家上學的時候,都是有理想有抱負的好青年,老這麼斤斤計較,想著這些瑣屑之事,弄得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可是——“這口氣就是咽不下去!”

讓人疲憊的,不是麵前的高山,而是登山鞋裏的沙粒。

——貧窮總有無盡的悲喜劇似的細節,比如奧威爾的《巴黎倫敦落魄記》。那些細節咀嚼得久了,居然會像臭豆腐和苦瓜一樣,被嚼出點香味來。

這類似一種“斯德哥爾摩綜合征”,很多人首先被那些細節所苦,轉而卻被它們迷住,精神百倍地爭吵、搶奪,糊糊塗塗地過了一生。

當然,“她們在自己家裏也這麼糟蹋”的答案是否定的,如果哪家有這麼個孩子,估計不是挨爹娘的揍,就是早早給送到精神病院去。然而——所有人都包括在內,我們都得承認,跟一幫陌生人待在一起的時候,我們就好像變成了另一個自己。

關於居住環境和個人尊嚴問題,王小波苦口婆心地論述過多次:中國人有一種特別之處,人隻在“家裏”負責任,出了門就沒有責任感。大家所到之處,既無權利也無義務。他還引前輩學者的話,比如羅素的解釋:中國文化裏隻重視家族內的私德,不重社會的公德公益。費孝通則說,中國社會裏有所謂的“差序格局”,與己關係近的就關心,關係遠的就不關心或少關心,結果有些事就從來沒人關心。對合租的人來說,“家”就是他租下來的那個房間,外麵的衛生間廚房客廳有著“公用”的屬性,所以就不算是“家”。出於追求自我利益最大化,誰都不願意讓別人搭自己努力的便車,同時又想搭別人的便車,“公共衛生那是大家的事,憑什麼別人都不管,我要管?我管了,豈不是我吃了虧?”

其實要說完全沒有責任感,也不是的。責任感還在,隻是當一群人共處,責任感立即有了推卸的可能和空間,被最大程度地“分攤”和“稀釋”了。

這種心理,在合租屋裏體現為不倒垃圾,在某一條大街上則體現為不救助被汽車碾軋的女童。

或日,現在北上廣外來人口過於膨脹,所以才會有龐大的租房人群,在封建農耕社會,過的還是田園牧歌式的生活吧……其實人口向發達城市流動是城市化的必然趨勢。翻翻書就能發現,無論哪個朝代,首都和大城市永遠是人滿為患,寸土寸金。權貴多吃多占,商人倒騰房地產,讀書人到京城奮鬥謀職,當京漂,幾十年也隻能租房住,唯一可安慰的是能攢錢在老家起一所好點的宅子,以為致仕後終老之計。

唐以前的資料不好找,就從唐說起吧。李唐時期中央官員人事變動頻繁,在首都長安的窮京官大多租房住。白居易有租房詩《卜居》:“遊宦京都二十春,貧中無處可安貧。長羨蝸牛猶有舍,不如碩鼠解藏身。卻求容立錐頭地,免似漂流木偶人。但道吾廬心便足,敢辭湫隘與囂塵。”此時他的職位是禮部主客郎中、知製誥,相當於皇帝身邊的機要秘書,代天子擬誥,還是攢不夠買房的錢。杜甫的“安得廣廈千萬間”,則是在縣署公租房裏寫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