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9章 租客(2)(1 / 3)

我先在北京找到這個工作,現在也做到副店長了,舍不得走;他呢,老鄉在上海開店,他過去幫手,比在北京掙得多。我家兩個兒子,一個十八,一個二十一,沒幾年就都得給他們買房子結婚,我們還不得拚命多賺點……她丈夫每隔幾個月坐火車來一趟,住上十天左右。他矮個,微禿,疏眉,淡黃骨查臉,除了中午晚上到廚房給老婆燉排骨、燒鯉魚,總是斂聲閉氣,好似屋裏沒這個人。夫妻相隔兩地,會麵難得。我也替他們欣慰。屋子這邊雎鳩在洲魚在水,池上鴛鴦不獨宿,那廂亦是橋邊牛女並頭眠,夜夜一樹馬纓花。

整個單元都處於和諧的陰陽調和之中,多好!

不過最窘迫的一次經曆也就發生在她丈夫來的時候。那夜大概是淩晨四點,或者,五點。

我被膀胱叫醒,室內還黑得濃厚。蠕動下地,靠半開半合的視野推門出屋,去衛生間。我就像夏娃懵懂著從伊甸園走了出去——我是說,當時我的“穿著”,跟沒吃禁果時的夏娃是一式一樣的。本來平時一直這麼著,也出不了什麼差錯,可那天我忘了,臥房之畔多了一人酣睡。

……迷迷蒙蒙地出屋,轉彎,跨進客廳,迎麵衛生間的門洞開著,卻見黑暗裏有一個人影,身矮,微禿,衣褲齊整地立在洗手池旁邊。

兩人正正地打了個照麵。

我呀地驚呼一聲,心裏閃過念頭竟是:完了,這回跟薛君可沒法交代了。

那矮漢子迅速捺下頭,一道煙走了。

驚魂未定,想:他肯定聽見我驚呼了!唯有一口咬定是自己心虛,看恐怖片看多了,窗簾被風吹動就嚇了一跳。

於是像巡山回來的八戒一樣,默誦著謊話,緩緩走回屋中,強作鎮定,上床。

枕邊人不動,亦不語。

正暗自慶幸,他許是根本沒醒,沒聽見。

猛聽得他問,怎麼回事?衛生間有人?話音清明得很。

本來就要祭出打好腹稿的誑語,不料話到嘴邊,竟自己變成了大實話:

我撞見隔壁的人了。

撞見男的,還是女的?

……男的。

話一落音,立即在心中狠摑自己一耳光,為什麼不說是女的!撞見個女人!要跟他說謊有這麼難嗎!

他長長地自鼻中呼出一口氣,翻個身,從此寂然。

我忐忑了一陣,也就“蟲飛薨薨,甘與子同夢”。

早起的時候,卻知道他還是生氣了。隻蜻蜓點水地親吻一下就走。隻吻腦門。也沒像往常反複呼喊小名,也沒五步一徘徊,表達不舍之意。

想起李漁有一回《夏宜樓》,盛夏時眾女脫個精光到蓮花池中戲水,人麵蓮花相映紅,最合心意。想到這處,不免翻出李老兒佳製,溫習一番。悚然發現,當年無心不求甚解,竟錯過老李之曲終奏雅:

做婦人的,不但有人之處露不得身體,就是空房冷室之中,邃閣幽居之內,那袒裼裸裎四個字,也斷然是用不著的。古語雲“慢藏誨盜,冶容誨淫”,露了麵容,還可以完名全節,露了身體,就保不住玉潔冰清,終究要被人點汙也……

為之汗下。暗忖,這不會是已犯下七出之條了?在馮夢龍的《三言二拍》

中,蔣興哥對犯了錯的三巧,裝作沒事人一樣就把她休了……趕緊去查,婦人之七宗罪者,何也?曰:淫,妒,竊(藏私房),惡疾,多言(李翠蓮),無子,不順父母,但並無“不穿衣服”。

到晚上,用心鋪排一桌佳肴美點,負荊請罪。這佳肴中有親手烤成的番茄蝦仁披薩(重重地落了雙層芝士),又有高湯燒製的上湯娃娃菜,可謂中西合璧,土洋聯姻,便鐵石人吃上一口,也不由他不心軟。

菜過三味,良人麵色稍霽。

我這才委委婉婉地問道,昨天夜裏,生氣啦?

他斜睨一眼,哼了一聲。

心道,來了來了,大振夫綱就在今朝,罷罷罷,且讓他乘風使帆吧。

他便把昨夜的案子,細審起來:你見到他的時候,走到哪裏了?他是怎麼樣站著?他的衣著如何?隨後又怎麼樣離開?

我自然不免為自己遮掩則個:堂上容稟,案發時大概四五點鍾,黑得很呢,哪看得分明。犯婦剛走到牆角,一半身子還在牆後。聽我一叫,那漢子低下頭就趕快走了……

又問:你叫了一聲之後,兩手沒什麼動作?

這才是關係量刑的要緊問題。於是想一想,加倍小心答道:當時犯婦一手在上,一手在下。但是,但是,青天明鑒,犯婦的頭發是披散在胸口的!其實足能遮住大半……

他喝道,住了,不須多言。

我便訕訕住了口,灰溜溜等待發落。

俯首於丹墀之下,聞得徐徐道出判詞:好啦,原諒你了,現在不生氣了。

因為這確實是個小概率事件,漫漫長夜,如廁時間很短,兩間屋的人同時到衛生間去,本來就罕見得很,而隔壁兩人中你撞見的又不是女人,是她的丈夫,幾率又要減半。再說,她的丈夫一兩個月才來住一兩天……

我聽得判詞,精神大振,不由得腰杆逐漸直將起來。

他又歎息,做黛玉狀,道:“這以後,你可都改了罷!”

遇赦的犯婦,自然沒口子稱“一定改了”,又另取了細巧果子按酒,溫存把盞,良人這才漸漸回嗔作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