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8章 租客(1)(1 / 3)

納蘭妙殊

我是“租二代”,做租房客的生涯從降生便開始了。身為城市貧民,爸媽一直租房住,搬來搬去。官不修衙,客不修棧。這句話我小時一直聽父親和母親互相告誡,在他和她忍不住想做點什麼改變的時候。直到我上高中時,他們才攢夠錢在近郊買了房,之前一共搬了七次。可惜我讀的高中是寄宿製,因此始終無法與那間房子建立起太深厚的感情。

截至目前,我的租房生涯也斷斷續續持續了七年,尚未體驗過“獨租”。

其實,隻要碰到合適的室友,隻要不把“隱私”太當回事,合租並不痛苦。稍感些微不適,隻要想到“每次忍耐都是在掙錢”,也就怡怡然,坦坦然,不以為意。那些微不適,來自於早晨搶廁所期間,坐上還帶著別人體溫的馬桶坐墊,來自洗澡時看到地上兩滴血跡的惡心;來自做飯時忽然發現有人用過菜刀和砧板,而且還沒洗幹淨……

我前三回租房是在上學的時候。租房廣告在學校裏到處都是,有的手寫,有的打印,聯係電話都豎著寫在下麵,剪成一排流蘇狀,如攬客的纖細手指,迎風招展。第一次,我搬進一間已經住了三個男孩的單元房。一位美術係姑娘與我合租。如果一部機器需要五個齒輪一起轉動,那真需要極精準的調試,才能讓它們不互相妨礙。第一個星期,我小心翼翼觀察屋裏人們的作息時間:幾點起床,如廁漱口的時間長度;是否午休,如果不午休,中午從事什麼活動,是召朋友來玩《實況足球》的遊戲還是跟爸媽講長電話;下午是否出門,晚上是否出門,幾點洗澡幾點睡覺……

同住的女生對我基本表示滿意,不過一周後她也提了幾點要求,頭等大事是希望我每次回屋後都把插銷插上。

為什麼?

她睜大眼睛,對我的疑惑表示驚詫:不插門很危險!這房子裏有三個男人呢!哦不對,大於等於三個,因為有時他們同學也過來洗澡、玩遊戲。萬一他們忽然闖進來,怎麼辦?

他們為什麼會闖進來?

強奸……輪奸。新聞上報道過很多啊。

我的天哪,不會的!你覺得他們是那種人嗎?

知人知麵不知心。斯文敗類還少嗎?再說,就算他們是紳士,萬一喝醉了,酒後控製不住自己呢?

我皺眉想了一陣,說,好吧,假設真有那種情況,你覺得一根手指頭長的鐵插銷攔得住一群醉酒的精壯男人……

如果他們要撞門,門鎖至少可以給我緩衝的時間,抓起武器來。

武器?屋裏哪有武器?

她掀開被褥給我展示:在放枕頭那個地方,貼著床頭板,竟然放了一把鐵榔頭、一把水果刀。看見沒?別怕,萬一有人進來,你負責抱住腿,我用榔頭爆頭!

看她得意的表情,幾乎是在盼望一個相信“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的冒失鬼闖進來,給榔頭喂血,讓刀鋒開葷,為她的抗暴女英雄生涯祭旗。那種虛擬情景被她說得越來越逼真,我歎著氣,在麵前舞動雙手,想把那個情景揮散。噯,當初我們既然決定了跟男人合租,就算是默認敢冒這個險……好吧,我每次會記得鎖門。

五隻齒輪便如此轉下去。日子過得還算順利。偶有男生們在屋中衣不蔽體的問題,委婉地提出,他們都羞赧地表示會改。在我住過的房間裏,第一間是最幹淨的。因為學生畢竟還臉皮薄,不好意思糟踐得過分。那時我心眼單純,不去想“憑什麼別人不做我要做”這種問題,經常挽著褲腳,用墩布把客廳廚房衛生間統統拖一遍,把水泥地擦得青灰透亮,甚至蹲著用鐵絲球一點一點刮掉廁所牆上的黃灰色的汙垢。

可在後來租住的房子裏,我再也沒那麼賣力地做過公共衛生。就像第一次失戀之後,就不會把男人看得那麼寶貴了。我也懂得了謹慎地節約力氣,不以房間之潔淨為己任。降低要求多容易啊,得過且過,還不就那麼回事。

搬到第二個房間,我仍找了一個女生合租。這次的有趣之處在於:為了分割房間,我把兩條跳繩結在一起,一頭拴在牆壁的釘子上,一頭拴在陽台門框的中央,然後拿一床紅色印花的毛巾被,搭在這條繩子上,讓它垂下來造成一道幔帳。隔著這道軟綿綿的牆壁,兩人默不出聲地早出晚歸,幾個月裏交談也沒有超過十句。我們過著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老聃似的生活。

學校周圍還有很多老夫婦招租,把自己單元房中的一間租給學生。包吃,房租相當低廉,條件是每天做做家務,陪老人散步聊天。

凡是討巧的人,最後發現免費的午餐裏麵都有沙子。青山七惠《一個人的好天氣》中可愛的老太太是很少見的。老人屋子裏陳舊家具和衰老肉體釀就的腐朽氣味,並不那麼好忍受。大部分老年人會有很多要求:晚上十點前必須進門,不許把男孩子帶回來,女孩子一次不能帶回超過兩名,不能在屋裏放音樂,夜裏不可起夜,因為老年人睡眠不好,實在需要上廁所的話,就要極小心不可發出噪音,家務也要做得令老夫婦滿意……

他們提供食宿,是為了交換更重要的東西。他們的兒孫太久不肯光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