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7章 孔子的最後時刻(3 / 3)

孔子真切地聽見了雪花的腳步,那是堯的腳步舜的腳步禹的腳步周公的腳步吧?“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論語·學而》)知音的接踵而至,真是讓孔子喜出望外了。

攜手間,已經在飛了。

輕靈的魂魄,也如這紛揚的雪花,翔舞在天地之間。是飛舞在泰山的峰巔間嗎?隻有醒目的鬆柏,在這銀白的世界裏吐著勃鬱的綠色。這當是泰山上的君子了,“歲寒,然後知鬆柏之後彫也”(《論語·子罕》)。

齊魯莽莽,世界茫茫,壁立萬仞的泰山也如這輕靈雪花,在宇宙間飛翔。

從來沒有過的解放,從來也沒有過的自由,就這樣彌漫在孔子的生命間。

每一片雪花都是一個音符,共同組成了無邊無際、無上無下的和鳴。這是天上的音樂嗎,可分明又是在人間,而自己的每個細胞,也都成這個和鳴中的一個不可分割的部分。

一種大安詳、大歡樂降臨了。

是寒冷的銳利刺痛了孔子?他從夢中醒來。

已經無力翻身了,他看到有銀色的東西正侵入在床頭上。是雪嗎?他艱難地微微側過臉去。一種喜悅一下子就亮起在這深夜裏:雪霽了,這是月亮的吻痕。

孔子沒有擔心,也沒有疑惑。雪花,泰山,知音,他們存在過,就不會丟失。或者,這眼前的月光,就是夢中的雪花變的?

全身也許就隻剩下心口窩處還有一點溫熱,他清醒地意識到死亡的來臨。一輩子“不語怪、力、亂、神”(《論語·述而》)的孔子,就要直麵死神了。

平靜如水的孔子甚至有了一個大膽的念頭,要用這心口窩處僅有的一點溫熱,去溫暖那個被人誤解的死神。

它是多麼美好的一個精靈啊!是它給人以最終的休息與解脫,也是它給人以最終的平等與自由。這種自由,是自由得連軀殼都拋棄了的。

死亡也是這樣的美麗。可以是一片樹葉飄揚著從樹上降下,也可以是一顆星辰燃燒著從天空隕落。可以是山溪滲入於渴念的田野,也可以是黃河跳下萬丈的壺口。但是它們,都帶著生命的光芒,升華於安詳而又歡樂的至境。

寒冷又在慢慢地離去,那顆臻於圓融的靈魂,輕柔得如天鵝的羽毛,飄逸著似天上的白雲。

就這樣,靈魂飛揚在漫天的月光裏。

那就是自己常常駐足的泗水吧?它正在月光裏粼粼著玉的光澤。是的,泗水在等著孔子,等得好久了。你從哪裏來?又到哪裏去?泗水笑了,無言地說著:

我從來的地方來,我到去的地方去。孔子笑了,一河的月光泛著澄明也在笑呢。

忍不住,孔子掬起一捧河水,嘖嘖地飲下。啊,連肺腑也被月光照徹了。

天與地,月與河,人與世界,植物與動物,靈與肉,生與死,過去與未來,全都處於一種無始無終、無邊無際的和諧中。隻是這種和諧不是靜止,而是一切的生命都因為大自在大解放而處在欣欣向榮之中。

不是嗎?瞧這條泗水,它不是日夜不息地在流嗎?一切的生命,一切的時間,不是都如這泗水一樣在日夜不息、一去不回地流淌向前的嗎?

死亡也是一種流淌啊。

隨心所欲、自在安詳已經好久了。但是今夜,生命卻新生出一種從來也沒有過的歡樂與美妙。

好吧,那我就走了。

公元前四七九年(魯哀公十六年)夏曆二月十一日,七十三歲的孔子死了。

孔子死了嗎?他的生命正化作一條船,載著滿船的明月,與泗水一起,正駛向煙波渺沔的遠方。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原載《書屋》201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