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木生
齊魯的曠野裏,北風獵獵地吹著。
病了嗎?腳步怎麼會如此輕盈?踏在這片生於斯養於斯並將要沒於斯的土地上,孔子的心裏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踏實的感覺。
七十三年的歲月,正踏出一條沒有盡頭的道路。他欣慰地看到,是他罄盡生命,在中國的大地上犁出了一片文化的沃野。孔子捋了一下被北風吹得有些淩亂的胡子,將目光灑向空曠的田野,也灑向自己曲折鬥轉的一生。
雪在翻飛。
孔子望著窗外混沌的世界,有一縷留戀的火苗在胸中躥起著。
他最是難舍自己的學生。
一個一個,三千個學生就在這雪的翻飛中挨個從自己的麵前走過。
多想讓他們停留一下,好再摸摸他們的臉他們的頭他們的手。就是閉上眼,光憑手,也能摸出是顏回還是子貢。多想為他們撣去身上的雪,再為他們端上一碗開水,讓他們捧著慢慢地喝,既暖手又暖身還暖心。但是得提前交代那個性急的子路,水燙,要慢慢地喝。不然,肯定會燙著他。多想聽聽他們讀書的聲音,那是比天籟、比韶樂都要美妙百倍的音樂啊,那是可以忘生忘死的聲音啊!不管是滴水成冰的數九寒天,還是汗流浹背的三伏酷暑,一旦學習起來,大家總會忘掉了寒暑,出神入化於精神的妙境裏。更想再與學生們來一番越磨越深、越磋越透的辯論,哪怕受更多的搶白、更多的質疑。那是心靈與心靈的碰撞,有照亮靈魂的火焰燃燒不息。顏回走過來了,我得告訴他,還是要好好保養一下身子。這不是樊須(即樊遲,姓樊名須字子遲,亦名遲)嗎?不要走得這樣匆忙吧,是不是還對於我罵你的“小人哉,樊須也”有所不滿?那次你問種莊稼和種菜的事,我確實是不懂,當時也有些躁,話是說過頭了。我現在想起來,學會種田與種菜有什麼不好呢?我不是說過“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的話嗎?老師也有不知的事情,你問得好,你不想再問問別的什麼嗎?問吧,問吧,老師真想聽你的提問呢!
可是,誰也沒有停留,還是一個一個的,從孔子的麵前走過,向前走去。
但是,在這雪落中華的時刻,無限留戀的孔子,從學生那浩浩蕩蕩的隊伍裏,聽到了一個嘹亮的聲音,在雪野中回響:仁者愛人,仁者愛人。老師笑了,這是樊遲的聲音啊。老師繼而哭了,笑著哭了,因為他聽到了這整支隊伍共同發出的生命的大合唱:仁者愛人,仁者愛人……“德不孤,必有鄰”(《論語·裏仁》),有道德的君子從此再也不會孤單了,這一列學子的隊伍,還會無限地延長、延長,壯大、壯大。
一種莫大的歡樂與幸福,就這樣充盈於孔子蒼茫的胸際。
不遠的將來,又有一個叫孟子的君子大儒,還在感歎著孔子當年的歡樂與幸福。他告訴世人:“得天下英才而育之,一樂也,而王天下不與焉。”這種歡樂與幸福,給個皇帝也不換!豈止不換,簡直是不可同日而語的歡樂與幸福。
雪下著。孔子笑著哭了。
他知道母親在等著他。
那個叫顏徵在的女性,注定要因為兒子而流芳永遠。
母親墓前的樹已經長得又大又粗了,而母親的容顏卻越來越清晰如同就在眼前。雖然學無常師,但是母親當然是自己的第一個老師了。母親在困境中的從容與果敢,母親對待生活的樂觀與進取,還有母親一視同仁地照顧撫養身有殘疾的哥哥,以及母親待人接物的得體與大氣,都是那樣潛移默化地教育著年幼的孔子。那座尼山和尼山上的那個山洞,好多年沒有登臨了吧?母親生前可是常常會停下手中的針線活,朝著那個方向走神呢。
尤其是母親的笑容,美,還帶著一種莫名的寬容。身體病著,可是隻要一看見兒子,笑容就會自然地浮現在臉上,是那樣的溫馨。流亡的十四年裏,母親的笑容就常常地浮現在自己的眼前,從而給自己艱難的行旅增添起力量。她曾為父親獻出過如花的青春,她更無言地為自己的兒子獻出了整個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