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6章 逃跑的人(1 / 3)

桑麻

一個平常的冬日下午,我在通達街上行走,過了一個丁字路口,過了一個十字路口,即將走到通達名園大門口,見一對五十多歲的夫婦由北向南相向而來。男人高大,肩背略駝,穿一件質地不錯的土色短襖,雙手背在身後,女人緊跟其右,捂一大襖,個子中等,身形臃腫,步伐細密,有點跟不上。男人麵孔微揚,脖頸上抻,令腦袋與肩膀的關係顯得僵硬,其目光散漫,正喋喋不休說著什麼。女人低著頭,任從前方被風吹回的聲音灌入耳中。能夠看出,這是一對愜意的夫婦。他與我走了個照麵,即將擦肩而過,我驀地認出這是一個熟悉的人,一個“老鄉”,一個當年成功的“鄉鎮企業家”。我是從他與眾不同的馬臉上認出來的。他一走過,我就不再猶豫,確定了剛才的判斷。不錯,一點不錯,此人正是三十年前在眾目睽睽之下,從北交道口逃掉的那個人。

他比以前胖了不少,因而顯得更高大,也更壯實,多少帶著一個成功者不自覺釋放的滋潤和灑脫。他的臉孔沒有變白,還是土地一樣的顏色,確乎少了鄉村風塵,顯然,他從鄉下來到了市裏,毫無懸念地完成了從挖煤向中產階層的轉變。當他從我身邊走過時,帶來一縷涼風,輕輕掠過我隱隱發汗的額頭。我不由得睜大了眼睛,幾乎要失聲叫出來,在有著一百五十多萬常住人口的城市裏,在一條偏僻、狹窄的街道上,我居然還能與他狹路相逢。

我像一個偵破專家,在他們走過之後,開始把三十年前我所知道的他的形象,與今天的他加以比照。這是令人不爽的暗中操作,影像卻高度重合。歲月改變著一切,並為某種改變增加更有說服力的征兆。它無意誇大某種特征,也不負擔整容義務,卻把它放大到令人驚訝的程度。他的容貌和身材,特別是他的永遠合不攏的嘴巴,鍋鏟一樣的門牙,一口發黃的帶著黴頭的如二馬牙玉米緊密排列的牙齒,讓人捉摸不透的笑容,長而突出的發亮的腦門,一頭烏黑的後背的頭發(估計已染過),都證明了時間的無私。它們一下子映亮了三十年前的那個瞬間。

那是一個周末,初冬傍晚。我在火車站等車。我來晚了,通往老家的最後一班15路車已經開走很長時間,大概正跑在回程的路上。我心中倍加焦慮。我已經兩個禮拜沒有回家看望父親和妹妹了。無論如何都得回去。有一種方法可以讓我實現心願:乘坐10路公共汽車,到北李莊下車,換乘正好路過的當然一定是好心人的順路車回到13裏開外的老家,要麼徒步完成這段路程。那條路通往家鄉,同時通往幾座煤礦。所謂碰巧趕上,一般是鄰村的送煤車,或者外地的拉煤車。若能扒住烏黑的車廂板上去,站在風中,用手抓緊冰冷的車幫,把頭深縮進領口,經受一路的顛簸震響,聽任煤屑落進領口……已足夠幸運。

但幸運並不總是眷顧。下車等你的,常常隻是那條曲折的行人稀少一團漆黑的夜路。走下來,腳會磨出血泡。

幾個同樣沒有搭上最後班車的人,陸續來到站牌下。他們知道希望不大,還是聚集在那裏,心存僥幸,希望出現奇跡。有人去乘坐前往武安的汽車,我則想乘坐10路車趕往北李莊。

天即將完全黑下來。

這時,一輛銀灰色的工具車從火車站(也是汽車站)前的浴新大街由北向南駛來,它拐進車站,停在了站牌下。成功的“鄉鎮企業家”從駕駛室副座上下來,跟著下來兩個人,或者是一個人,我實在記不得了。他們從車上卸下行李和一些日用品。他是來送他們的。那可能是他的子女,或者親友。有人認識他。我也認識。僅限於我們對他的認識。他送他們登上離開邯鄲的汽車或火車後,應該返回老家。他家與我家隻有三裏之隔。我不奢望他會送我回家,能夠搭順風車到他村口,餘下三裏我會輕鬆地走回去。其餘的人都意識到回家問題即將解決。我們在沒有希望中還真的等來了希望。這中間有兩個學生,兩個上年紀的老人,三個中年人。他們的心情與我一樣。我們的焦急等待感動了上蒼。

我們立即上前跟這位可愛的“老鄉”套近乎,大家忐忑不安,誠惶誠恐。

這裏不妨多說一句,他的外貌是令人不敢親近的。想想就明白,鍋鏟一樣的門牙,嘴唇包不住,鼻孔略朝天,有點歪脖子(應該不是胎帶的,而是有錢使然),總仰著臉,與人對話時眼睛抬高15度,散漫地望向遠方,遠方空無別物。他是一家集體煤礦的承包者兼負責人,每年向集體繳納一定數額的承包費,大頭落入自己腰包。誰都知道他有錢。對於一個有錢人,對於一個當年即擁有專車、小工具車和運輸卡車的人,鄉民的態度是滿含敬畏,甚至害怕的,不敢靠近也是可以理解的。有錢和沒錢,是界定階層的硬指標,劃定階級的分水嶺。至於來路是否正當合理,無人顧及。車也是。當年不像今天如此普及,確然證明著某種權力、地位和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