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活蹦亂跳的人和物全被它遮蔽了。
工具車加速之後,疾風一樣駛到我們跟前。一個點刹,車身在我們身邊搖晃了一下,似乎要停下來了。我們急切地跟坐在車裏的“老鄉”招手。他和司機一定看見我們了。我們如約等在這裏。車子減速的刹那,我透過車窗玻璃看到了“老鄉”微笑的麵孔,笑容親切、慈善、貼近,自得、驕傲、從容。他認出了我們。我們等著車子停下來,早已做好上車的準備。然而,工具車似乎得到某種指令,突然再次加速,發出駭人的轟鳴。輪胎與地麵劇烈摩擦著,發出嘲諷一樣的尖叫,車身打了一個冷戰,往空中蹦了兩下,像一隻巨大的瞪羚衝了過去,卷起一片鐵路西人人熟悉的黑乎乎刺鼻的煙塵……一時傻眼。
我們目送車子遠去,在心裏不時安慰著自己,這裏不宜停車,駛過這一段,它就會停下,我們“親愛的老鄉”或者司機會下車領我們過去,這種事不是沒有碰到過。我們茫然而心有不甘地跟著,踉蹌著往前走,目光不敢離開工具車半寸。我們怕它像星辰一樣消失在銀河裏。對於普通人的肉眼來說,想要捕捉一顆星辰談何容易。
我們徹底失望了。失望得氣急敗壞。這顆原來說定拯救我們的星辰,就那樣眼睜睜看著拋下了我們。
天沒有全黑。我們卻看不清身邊的事物。我們陷入巨大的心靈黑暗。我們幾乎認不清對方。我們不知道我們是誰,為什麼遭遇如此耍弄。
事隔三十年,我已經記不清這幫被拋棄的人,後來怎樣回到了家鄉。三十年抹平了許多經曆和體驗,抹平了後來回家這一值得終生記取的往事。然而,卻無法抹平被人捉弄的事實。它留下的是對我的巨大傷害。這一事件的陰影像一塊黑色的雲朵,始終籠罩著我的人生,讓我產生不解的同時,更產生憤怒和鄙夷。痛苦是存在的,隻要想起來,就不能釋懷。現在書寫它,依然令我十分難受。為什麼會是這樣?一個老鄉,一個成年人,一個捐款給敬老院或者學校,曾被首肯的“道德模範”,怎麼會是這樣一副嘴臉,怎麼會以這樣一種態度對待那些他的老鄉,需要幫助的人,而這些幫助並不需要特別付出什麼。
解釋隻能是這樣的:我們“親愛的老鄉”是一位道貌岸然的人。假如他的捐款善舉存在,也應該與“善良”、“道德”、“責任”、“仁愛”這些字眼無關。隻與我們所不知道的目的有關。隻與逢場作戲有關。隻與不可告人有關。那是一種保護措施而已。據說,後來此人身家千萬,區區五萬元,對於一個靠鑽國家政策空子,靠鑽營發財的人而言,又算得了什麼。何況,國家的錢,集體的錢,先被他堂而皇之地據為己有,在形勢壓迫下拿出九牛一毛以蒙天下,與他自己靈魂和精神又有何幹?
在這之前,我一直沒有見過他。我不想見他。我以為他死掉了。我覺得他死掉了才是最好的了斷。但我知道他活著。這樣的人死掉了,也會引起某種不同凡響的震動。這便是一個有錢人的價值。至於是怎樣的震動,原本對他無所謂。活著,對他無所謂,死了還有什麼所謂呢!
我竟然看見了他。他沒有死掉,活著,應該很滋潤。煤炭這種黑色的肮髒的東西可以使人滋潤。它不分階級和階層。占有了它的人,便占有了與之俱來的滋潤。
但我非常清楚,他是一個逃跑的人。他在三十年前那個黃昏,從老鄉們等待援助的目光下,像條癩皮狗似的跑掉了。他的逃跑付出了金錢無法抵消的代價。當我再次看見他的時候,我想起了三十年前的那個淒冷的黃昏。當工具車逃逸後,幾乎是同時,他的形象一分為二:坐在工具車副駕駛位置上的他立馬變作一具僵屍,一個從中分離的人形從車窗口逸出,輕飄飄地被拋在馬路上,無數車輛橫衝直撞過去。那是他的靈魂。
如果說我們被拋在公路上之後,沒能回到家中,未免感情用事。我們最終在別人的幫助下還是回到了家裏,倒是那個可憐的“老鄉”被拋在了路上。他的靈魂出殼之後,一直找不到回家的路,長年累月在公路上遊蕩,時時發出悲號,即便用盡氣力,散盡金錢,都無濟於事。它完全迷失了回家的路。
現在,他過去了。他扇起了一絲風……不可能。怎麼會。他早死去。眼前飄過的,不過是一具軀殼罷了。
那個胖女人,知道這三十年來日夜守著的,竟是一副軀殼嗎?
原載《百花洲》201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