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老弱和幼小的心靈,那些在初冬黃昏手腳冰涼麻木的人們,那些差不多要有家不好回的渴望的眼睛,在內心焦渴的等待中,看到了黑暗中的星辰,看到了老鄉的工具車。如果答應把他們捎回去,不僅可一慰心靈,且能夠省掉車票錢。即使讓他們坐在車廂裏,也無異於坐在一輛豪華中巴上。像鐵片不可逆轉地被磁鐵吸引,大家不自覺地移向那個救星。
磁鐵的反應非常及時,我們得到他滿臉誠懇的回應。我想,當這些要求幫助的人一同擁向他時,他的內心一定湧起仁義的暖流,溫暖了我們,也溫暖了自己。車站的嘈雜全都退去,我的耳鼓充滿得救的福音。
他給我們的答複是:我將他們送進車站,再接你們。但你們不能在這兒上車。這裏不讓停。你們要走幾步,到複興路上等我。一過交道口,上去那個坡,就在路邊等。我會把你們都拉回去。
還有什麼比這個承諾更合乎情理,讓人感激涕零呢!工具車的載荷量至少兩噸,載六七個人算得了什麼。人家不需要送站,如果需要,讓我們把他的親人抬進站台,我們也不會拒絕。我們願意為他出點力。我們覺得隻有馬上出點力表明感激之情,坐人家的順風車才踏實……聽著他沁人心脾同時也是沁人骨髓沁人血液沁人細胞沁人毛孔的話語,大家感動得甚至忘記了說一聲謝謝。這突如其來的巨大幸運,讓每個人感到的溫暖程度無以複加。
我們戀戀不舍地離開這位“老鄉救星”,一步三回頭往約定的地方趕。這是一段四五百米的路程。我們以暴走速度來完成。若不暴走便會辜負他的一片好心。我們腳步急促,相互提醒,生怕耽誤了他的時間,讓工具車等我們。路上許多人目睹了這一奇怪現象:幾個陌生人,不是朝向車站,而是朝著相反方向,不是朝向一輛公共汽車或者中巴,也不是朝向路上任何一個停著的車輛,而是朝向一個虛無目標奔跑。他們氣喘籲籲跑了三四百米後,向左一拐,隱沒了身影。
我們真的多慮了。我們都跑過了那個無法把握的時間。在工具車到來之前,我們無一掉隊,全都趕到了約定地點。我們的整齊和效率,定會讓我們的“老鄉”滿意得笑逐顏開。
在向目的地衝刺的過程中,激動是顯而易見的。我的思緒也在激動中飛揚。我想起鄉親們對這位老鄉的不公正評價。這些評價無外乎他的牛逼、自大,看不起鄉鄰(主要是窮人),見了當官的一副奴才相,對人苛刻,德性不好。諸如此類,不一而足。這些評論不值一駁,全是紅眼病人的譫語,道聽途說者添油加醋的妄測,是普遍的仇富心理在作怪。他是一個大善人。他心地純正、無私、無瑕。他體恤老者和弱小。他有“老鄉觀念”:你即便不認識他,他也會適時地雪中送炭。
我當時在縣委辦公室工作,經常隨領導下鄉調研。我沒有為他寫過“情況反映”一類的正麵材料,但知道有關他的一則感人至深的傳說:他給鄉敬老院(還是學校)捐款,款額在5萬元以上。他的事跡一時傳為美談。這一善舉足以抵消人們對他的非議和詬病。車站感人至深的一幕,證明了他捐款事跡的可信和可靠,為他既高大也猥瑣的形象,鐵定加注了一道閃閃的金邊。
善人啊,平安!萬歲!
五分鍾過去了。該來卻沒來。我們心犯嘀咕:難道他不願意拉我們,沒有左拐,而是從另一條路上繞走了。不可能。十分鍾過去了。還是沒來。我們心中更加疑慮。如果真的繞開了,我們在這裏可是前不見站牌,後不見車站,誤事大了。焦急開始寫在每個人臉上。有人煩躁不安起來。十二分鍾過去了。就在這時,大家熟悉的那輛銀灰色的工具車出現了。他剛一從拐彎處露麵,人們便激動得大叫起來。孩子扣緊了書包帶兒,老人從地上擒起包袱……大家往路中間擠擠,但又非常克製。工具車駛過鐵路橋,開始爬坡了。車輛沒有減速。
司機甚至加大了油門。我們聽到了唯一的發動機的轟鳴,雖然它並不是唯一的車輛,有幾輛車接二連三地與它相向駛過,卻一個個像魚一樣無聲地滑過去了。工具車照直向我們駛來,既不偏左,也不偏右,有點風馳電掣。司機請不要性急,我們等得不長,不要因為急著拉我們出了差錯。我們又往路中間挪移了一點,更為克製,我們不能因為急著搭車,影響了駕駛員的注意力,造成意想不到的麻煩。我們必須小心尊重他的視力,必須小心尊重他的善心。他會看見我們。他心裏裝著我們。雖然這樣想著,我們中還是有人伸出了胳膊,一個人,兩個人,大家都伸出胳膊向工具車招手,就像集體向它和他和他們致敬似的。
工具車減速了。在離我們還有十五米遠的時候減速了。我們激動的心狂跳不止。然而,我們高興得有點早了。它突然又加速了。這可能因為我們站的位置不對。我們在坡口嗎?我們沒覺得,但司機或者車子意識到了。它必須加速,否則會停不住。我聽到了發動機瘋狂的鳴叫,壓下了身後剛剛駛過的火車的車輪聲,還有排氣聲。一股巨大濃重的白煙,從火車機身下噴薄而出,迅速侵占了整個交道口上空,然而卻悄無聲息。我聾了。管它,聾就聾了唄!工具車來了。沒聾。耳朵裏全是它的聲音。它的身影充滿我的視野。可怕的黑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