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5章 老棗樹(2)(3 / 3)

土炕上的夢

現今的青少年,很難想象六七十年前,農村寒冷的滋味,更不會知道農民是如何熬過嚴冬的。沒有天氣預報,沒有溫度計,隻能用身體感受外界冷的程度:冷,好冷,冷得受不了,凍死個人。漫長的冬季,村外的雪一冬不化,街上地皮凍出傷口般的裂縫,井台積冰越來越厚。農諺說,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凍破碌碡。碌碡是農民打場用的石滾。

地裏沒了農活,男人們在村裏貓冬。白天靠牆根兒曬太陽,晚上擠在地窨子裏講鬼故事。

寒冬逼得人無處躲無處藏,屋裏屋外一樣冷,唯一吸引人的是老屋的土炕。呼嘯的風撕破窗欞上的麻頭紙,掀翻門上的草簾,門後的水缸裏結一層冰,做飯時得用擀麵杖搗碎。隻有土炕保留著一絲暖意,給受凍的孩子一種庇護。土炕連著灶台,做飯時柴火的餘熱鑽進炕裏,熏著土坯,緩緩散發出來,傳到人體。土炕是中國古老的土暖氣,一用就是幾千年。一天三頓飯,做了飯也燒了炕,臨睡前再專門燒一次炕,身下的土炕暖烘烘熱到天明。有一年到舅舅家,表哥訂婚傳帖,炒菜做飯,灶火一天沒斷,睡覺時土炕就像烙鐵一樣,烤得人翻來覆去睡不著,口幹舌燥。

灶台與土炕之間有段磚台,一尺多高,放燈碗、火柴什麼的,叫燈台。燈台後麵的炕頭,是屋裏最好的位置,來了客人先往炕頭上讓。上麵通常擺一個小炕桌,放上茶壺,煙笸籮。農家說媒、傳帖、拜親等大事,一般都在炕桌上進行。炕尾有板櫃,白天摞被褥,被褥高度標誌著貧富。我家家底薄,僅有兩床被子,表哥來了與我打通腳,一條被子各睡一頭。他是汗腳,臭味熏死個人。

炕頭是女人一生的舞台。新媳婦進門,先要盤腿坐三天,不抬屁股,一邊應付鬧房,一邊控製內急,所以不進湯水,隻吃雞蛋。之後從炕頭到鍋頭,便是生活的半徑。一天到晚在炕上紡線、縫補、納鞋底,再就是生孩子、坐月子、奶孩子;累了炕頭上掙紮,病了炕頭上等死,直到兩腿一蹬,陳屍炕上,走完一生道路,豎著進來,橫著出去。

男人的時間,也有三分之一消磨在炕上。年幼戀母,婚後戀妻,冬天戀被窩。土炕上舒坦,土炕上有做不完的夢。有一次聽牆根曬大陽的大老爺兒們說夢,一個說夢見當了縣長,一天三頓白饅頭,就著油條吃,還潑兩碗雞蛋,吃著一碗看著一碗。邊說邊吧嗒嘴,哈喇子都流下來了。另一個說做夢夢見當了專員,從咱村到順德府口,官道上的糞都被俺包圓了,誰也不許搶著拾,拾了一筐又一筐。說到得意時,手都在顫抖著。我兒時土炕上的夢是演戲,當大將,不斷變換,手持著兵器,單鞭呼延慶,雙槍陸文龍,程咬金三斧破瓦崗,秦懷玉銀槍殺四門,五鼠鬧東京,六出祁山,楊七郎,八大錘,九江口,十字坡……無非白天看的戲夜裏又自演一遍,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忽然一天,鄉親們的夢都破碎了。一九五八年“大躍進”,人民公社決議,拆掉土炕做肥料,支持高產放衛星。民兵挨家挨戶掄大錘,砸土炕。老奶奶們像丟了命根子丟了魂兒一樣號啕大哭:“俺的娘哎,俺的炕哎,怎麼說沒就沒了,往後過冬俺可靠誰啊,俺那知冷知熱的娘哎,俺那冬暖夏涼的土炕哎……”

從此,土炕在農村消失,換成了床、木床、席夢思,但是躺在上麵沒了土炕的感覺,沒了踏實,沒了冬暖夏涼,沒了奇妙的夢,接不上地氣,與大地隔離開了。

原載《中國作家》201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