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5章 老棗樹(2)(2 / 3)

話說到了一九五九年,母親照例孵了一窩小雞,可是這批小雞生不逢時,正趕上人民公社大食堂,人尚無處覓食何況雞乎。母親每逢下工回來,捎一筐青草野菜,作為雞的代食品,人和雞都腹內空空,勉強活著。這年冬天,縣革委派來一個姓黃的駐村幹部,食堂裏沒油水,他開始打雞的主意。不是時遷偷雞,而是公開地索要,說養雞是資本主義尾巴,吃了一隻又一隻,村裏的雞快被他吃光了。此人姓黃,社員們管他叫“黃鼬”,見了雞飛狗跳。母親也害怕“黃鼬”,把雞們關在家裏。一次一隻小黑雞從街門鑽出去,被“黃鼬”盯上了,在後麵緊追。黑雞從街門擠進來,隨後有人敲門,母親隔著門縫看是“黃鼬”,鎮靜了一下,開門論理。剛剛下過小雪,雪地上一行雞爪子印。“黃鼬”指著雞爪子印說:“看!一步一個腳印,都是‘個’字,個人主義,就是資本主義。”“黃鼬”進村幾個月,村裏變得死一樣寂靜,公雞不敢打鳴,母雞不敢咯咯。

母親的一窩子小母雞被“黃鼬”“叼”走,隻剩下那隻黑母雞,黑緞子一般的羽毛漂亮極了,母親叫它黑牡丹。害怕最後一隻雞也被“黃鼬”“叼”

去,母親決定把黑牡丹送到邢台,北長街一個堂姐剛剛坐完月子,吃不飽,沒有奶水,殺了雞讓她下奶。姐夫磨刀霍霍,伯母抱起黑牡丹一摸,蛋都頂在屁股門上了。雞受驚嚇早產,下了個軟蛋,順便叫堂姐吃了。伯母改變主意,刀下留雞,讓黑牡丹下蛋給孩子吃。黑牡丹大難不死,知恩圖報,一天下一個蛋,救了小外甥的命。伯母說這黑牡丹就是孩子的奶媽,捉住孩子兩隻小手拜拜,認個“老姐”吧。我們那一帶認幹親,幹爹幹媽稱“老伯”、“老姐”。

姐夫說這小子命大,生下來就地委書記的待遇。當時很多人營養不良,鬧浮腫,高級幹部每人每月補二斤肉二斤蛋,縣級幹部補二斤糖二斤豆。

姐夫是城市職工,堂姐是農村戶口,生兒隨母,一個人口糧三人吃,街道上不長草不長菜,拿什麼喂雞呢?原來姐夫在煤廠上班,天天推著獨輪車往各家各戶送煤,煤筐裏總留下一點煤渣煤麵,回家一敲,落在地上,黑牡丹就跑過去,不抬頭地啄食,煤成為它的主食,吃進肚裏化成蛋。大概煤裏麵有一定的養分,後來唐山地震,有位工人埋在井下十二天,救上來還活著,全憑在井下以煤充饑。黑牡丹吃煤下蛋,蛋殼的顏色慢慢加重,淺灰、深灰,最後完全變黑,黑得發亮,像晉城砟子。

一九六二年我大學畢業,申請下鄉,王永淮縣長把我安排在邢台縣文化館。文化館正在北長街,對門就是堂姐家,經常去看這隻神話般的母雞。眼前的這隻黑牡丹與普通雞沒什麼不同,更沒有居功自傲的樣子。北牆根下的雞窩,壘得很整齊,磚縫抹了白灰,有門有窗,精致得像座小廟。有時碰見黑牡丹臥在裏麵下蛋,臉憋得通紅,眯縫著眼睛,身子微微一動,從窩裏走出來,也不像別的母雞,“個個大、個個大”地宣揚,低頭覓食去了。小外甥已經三歲多了,經常與黑牡丹偎在一起,摟抱著親昵。黑牡丹眼神慈祥,有時還用翅膀扇去小外甥身上的塵土,用喙啄去小外甥身上的飯疙痂,名副其實的“老姐”一樣。

熬過三年困難,農民吃飽,城裏人不挨餓了,黑牡丹也有飼料了,堂姐甚至拿出點定量裏的大米犒勞它,彌補過去的虧待。吃煤少了,黑牡丹的蛋顏色越來越淡,由黑而深灰、淺灰。下了白蛋的第二天,黑牡丹再沒有出窩,壽終正寢,無疾而終。小外甥五歲了,從幼兒園回來,哭得淚人一樣,此後,兩三年內不再吃雞蛋。牆根下的雞窩,天天有人打掃,真的像個小廟了。姐夫在裏麵寫了一個牌位,黑牡丹,享年六歲零五個月,來家五年,產蛋一千七百九十九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