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到我十二歲,小腿像小棗樹那樣粗了。母親長出了一口氣,到村公所把戶主換成老桃,要讓我頂立門戶了。忽然舅舅上門報喜,送來隆堯省中的錄取通知書。母親目瞪口呆,我躲在一旁害怕。十天前受同學慫恿,謊說去舅舅家,到堯山城參加初中招生考試。因為是鬧著玩,沒放在心上,估計考不上,回來也沒向母親彙報。想不到居然考上了,而且二百人名單高中第九名,以我那幾年冬學水平,簡直不可思議。
那天晚上,娘兒倆都沒睡好覺。母親輾轉反側,難以抉擇。千辛萬苦哺育的小鳥長大了一點,不放吧,苦命的孩子舍不得難為;放飛吧,剛剛暖熱的窩就要成為空巢,連個說話的小人兒都沒有,身邊隻剩下那棵啞巴棗樹了。母親終究是母親,第二天早早起來,用涼水洗了臉,精神起來,鄭重地宣布讓我上學去,臉上和話裏,露一點兒勉強。
從此一去十年,從初中上到大學。小棗樹也進入高生長期,春天有小粉花的夢,秋天結滿了果實,圓溜溜亮晶晶,綠時像翡翠,紅時賽瑪瑙。七月十五花紅棗,八月十五打個了。母親舉起竿子邦邦一敲,熟透的棗子紅雨般落下,臉上濺起微笑。攤在房上一片紅雲,堆在炕頭一片火焰。母親舍不得嚐一顆,全都背到集上換錢。除了夥食費和助學金,其餘路費、書費和零用錢全靠它開銷,這棵半大棗樹成為我的“農村信用社”。
大學畢業,留我到天津高校任教,別人求之不得,我卻三次上書堅辭,回到故鄉縣文化館,回到母親身邊。因為心情愉快,寫作大有起色,出席了一九六五年全國第二屆青年作家代表大會,還作了大會發言。省文聯選調我去當專業作家,又被我一口拒絕。館長親自跑來求助母親,說漏了我上次畢業分配那樁事,引起母親一場大怒,拿嶽飛的戲文教訓我:“你好糊塗哇,好男兒誌在四方,娘辛辛苦苦把你養大,是為你成個好樣兒的,也為娘爭一口氣,這才對得起你爹。”母親不識字,說的卻符合古聖賢的道理:“夫孝,始於事親,中於事君(國家),終於立身。”我不得不聽從,不過也做了個折中,關係調到省裏,人還在下邊深入生活。
不想事與願違,第二年“文化大革命”,召我去省裏參加運動。一天,一張對開的鉛印傳單傳到鄉下,貼到我家門口,標題是《劉子厚看〈轟雞〉》。
母親認識劉子厚,是鄰村劉家屯人,當年冀南暴動領導人,現今是省委第一書記,被稱作頭號“走資派”。《轟雞》是我寫的一出小戲,被批判為“大毒草”,我也被稱作“修正主義苗子”。圖片上有劉子厚穿著大紅袍遊街的鏡頭,找不到我的影子,母親慌了神,連夜趕火車奔保定,心同腳下的車輪咚咚跳著,仿佛又回到當年逃難的路上。
後來我和愛人先後進入學習班和“五七”幹校,關在石家莊日本西兵營和唐莊勞改農場。母親又兩次到保定,抱走孫子、孫女回老家喂養。時逢“學大寨”,“要過江,種高粱”。種的是“晉雜五號”,人吃不大便,雞吃不下蛋。母親把積攢下的紅棗烘幹磨麵,過篩子過籮,製成代乳品,老棗樹又救活了我家的第二代。
“娘想兒,似長江;兒想娘,扁擔長。”我雖自幼失怙,卻享受到了人間最豐厚的母愛。遺憾的是,所盡孝道甚少。尤其不該違背古訓:父母在,不遠遊。去到遠在天邊的南美洲哥倫比亞,參加了一次世界詩人大會。回來看到母親消瘦了,咽東西困難。逼著她去省四院檢查,已是食道癌晚期,年歲太大又不能手術。我一下子嚇蒙了,四處求醫問藥,無濟於事。夜裏失眠,急火攻心,心髒出了毛病,帶上二十四小時心電圖儀。母親也睡不著,半夜起來給我掖被子,發現了那個倒黴的盒子,倒吸一口涼氣。可憐的母親粗通醫道,明白自己已屬不治,害怕災難降臨兒子身上,毅然決定提前斷了自己一口氣,以換取兒子的生命,這本來就是她給自己多半生確定的生存意義。任我怎麼哭鬧,還是堅決讓人送回老家,回到老棗樹身旁。從此拒絕吃藥和輸液,忍著劇烈疼痛,嘴唇咬出血來也不呻吟一聲,一臉安詳地給我交代後事。可歎老母孤苦一生,勤儉一生,忍饑挨餓了一輩子,什麼樣的驚都擔過,什麼樣的氣都受過,什麼樣的苦都吃過。多半生食不果腹,發黴變質的飯菜都舍不得扔,吃下去太多的亞硝酸鹽和黃曲黴素,整整委屈了自己一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