堯山壁
母親離去十年了,我依舊兩星期回鄉一次,坐一百公裏公交車,來到自家門口,朝門裏喊一聲:“娘,桃子回來了。”依舊從廈子底下找出擔杖水桶,到老官井挑水回來,漫漫澆到北屋窗前棗樹坑裏,淚水也掉進樹坑裏,引出一串串水花,那是母親對兒子說不完的話。靠在樹幹上,像依偎在娘的懷裏,閉上眼睛,曾經的母愛依次回到眼前。任棗樹的影子撒在身上,像母親的手指撫摸著,暖流傳遍全身。老棗樹是母親的替身,是母親不朽的雕像。
八十多年前,一根筷子粗的棗樹苗作為母親的伴娘,從十五裏外的沙土窩移到這裏的鹽堿地。古老的大陸澤邊,夏天水汪汪,冬天白茫茫,一望無際的堿疙疤,隻有春天才冒出零星的綠色,那是當地人們的主食苦苦菜。姥爺安慰閨女,說這是一棵灘棗,會結出紫紅色的大棗,皮薄肉厚,甘甜如蜜。可是它根須紮進苦水,苗泛得很慢,半死不活,可憐巴巴,像母親的命運一樣苦哇。
父親是個窮小子,幾畝堿地養不了家口,靠刮堿土熬小鹽為生。熬小鹽犯私,參加了冀南鹽民暴動,便成了“黑人”,跑地下工作,很少回家。第二年盧溝橋事變,投身滏西抗日遊擊隊,成了“紅人”,更是有家難回。兩年後為國捐軀,因為是抗日英雄,鬼子漢奸要斬草除根,到處追捕我母子。一個二十五歲守寡的小腳女人,抱著一個落生十四天就失去父親的苦孩子,在魔鬼的指縫裏掙紮逃命,東躲西藏,夜行曉伏,走過劉秀亡命的任縣南泊,走過郭巨埋兒的內邱沙灘,走過韓信背水一戰的汦水,走過堯山羊腸小道和滏陽河上的獨木橋,曆時六個月,行程兩千五百裏,才在五縣交界的小寨村找到抗日縣政府。縣長霍子瑞是父親的戰友,他把我緊緊抱在懷裏,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落到我臉上流進嘴裏,大概有些苦澀,引得我哭叫起來。縣長說:“這小子命大,叫個啥名?”母親說:“隨便起的,叫個老淘,一來逃難,二來淘氣,他伯伯給換個名吧。”縣長沉思了一會說:“音不改了,改個字,就叫桃,桃子的桃,革命的果實。將來長大了,也不忘他娘這段難處。”
後來環境艱苦,五一大掃蕩,為了減輕政府的負擔,母親抱著我回到家裏。小棗樹盡管經過敵人的火燒、刀砍,傷痕累累,還是堅強地活過來了,青枝綠葉。不知愁的我在樹旁牙牙學語,蹣跚學步。鄰居嬸子大娘們都來看望,其中也夾雜著兩個媒婆,探聽母親的口風。母親看看小小的我,看看矮矮的小棗樹,長歎一聲:“熬吧,好歹有這個根兒,得對得起他死去的爹。”
熬,一個熬字,說出一個苦命女人的無奈和誌氣。意味著她從此將失去一個女人的一切,單薄的肩膀扛起巨大的苦難,走向茫茫苦海。淪亡的冀南,屋漏偏逢連陰雨,頭年淹,二年旱,三年螞蚱滾鹹蛋,赤地千裏,人相殘食,孤兒寡母何等難熬。狠心的叔伯們,偷偷賣去我家幾畝薄田,又算計幾間舊屋,還揚言砍下小棗樹當柴燒,天天指桑罵槐,擠兌母親帶犢改嫁。母親怒不可遏,一手舉起鐮刀,一手護著兒子,披頭散發,像一頭憤怒的獅子。驚動四鄰八家,都站到母親一邊,指責他們。正值隆冬,樹葉脫落,枝丫如槍;滿樹棗疙針倒豎起來,像一名武士,站在母親身後。
好難熬呀,母親起早貪黑,紡花織布,改了男裝,去山西換糠麩豆餅。天天巴望我和小棗樹長高,埋怨怎麼長得這麼慢呀。熬到日本投降,我六歲,小胳膊像小棗樹一樣粗了,母親眼裏放出光來。用席簍折了一個小背筐,送我去河坡挑菜;用鍋鏟彎成一把小鋤,教我分辨穀苗和雜草。第二年又做了一身新衣,送我去上冬校。我們那一帶不尚教育,孩子們農忙跟著大人幹活,冬三月才去學堂,能認識自己的名字,能算豆腐賬就到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