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章永麟偶遇一個叫馬纓花的農村婦女,她為餓得頭昏眼花的章永麟捧來了帶著手指紋的麵饃饃。瞧她手持白麵饃饃大概是生活箴言幻化而成,那指紋印如同文字在教育資本家子弟。
人的眼光首先要盯住食物,然後才能談到其他。
這裏發現了通靈感應的偏差:章永麟忘記了碗,假如他掬起手指做碗狀接過贈與那還好說,他卻是躲到一邊東張西望,饃饃被吞咽下去。
現在,那個白麵饃饃甩到美國罐頭盒裏的聲響已經永遠聽不到了,它的饑餓感占了上風,一時顧不得那麼慎重了。任何食物,不論孬好,當首先必須放到碗裏才是。
那麼,碗到底是什麼呢?當我像敞開心扉似的敞開自家碗櫃,是不是因為空碗太多,我將它們稱為“盛食物的器皿”,連佛學辭典也是這麼解釋什麼是“缽”的。
聽說禪宗大師弘忍圓寂之前,就是送了碗給他徒弟惠能,還送了件袈裟,這叫做“衣缽相傳”。
弘忍的本意是怕後人不相信惠能是他的關門弟子,“恐怕未信其所師承。
故以衣缽為驗。”我想,更為醒目的倒是,有了“缽”後,再披一件袈裟,手持一根錫杖,惠能從此出門在外,自然方便、從容多了。原來,僧人出門,從來不自帶幹糧,也從不備什麼米袋子,因此,僧人遍看世界,凡人都是施主。
這是否就是說,自己也欲自備盂缽出門去了。至少,關於碗的動靜,是我傾心的方向。
有人晃動鋁製飯盒,小勺子在盒內叮當有聲,這就喚起我童年時代的饑餓。我的饑餓感不是由直接撲鼻的飯菜香味引起的,那時飯菜因油水不足,根本沒有一種強勁飄散的勢頭,我往往尋聲而去。後來也知道往碗裏夾好幾種菜是一種幸福,這歸功於:不是菜多,而是碟子多的緣故。
因而,我堅信,首先是有了碗的靈光,然後才是有米飯的。這個道理很難說通,米飯又沒有長腿,怎麼會跑到我的碗裏來呢?的確,米飯和碗並不和諧相處,而是分裂著,這誘使學問家們用“不長腿”的米飯來教育人,全部人生指南,教會如何有“本事”,把米飯等等驅趕到自己的碗裏。
碗的器皿性質,使有本事的人失去了對碗的尊敬和期望,更是無從知道碗對米飯的供奉是碗的風度,因而,也是持碗者的風度。但是,奮鬥至極的人,絕不會謳歌自己是本事有多大的人。艱苦卓絕的吃飯者之所以在餐桌前不張揚,是他深諳窗戶紙一點就通的。你的全部創造,仍然不過是偉大力量對你的饋贈,就像瓦爾登湖水是現成的,旅行者隻是彎下身用“水勺”把水舀上來。
這個原理的喪失,往往是因為你渴過了頭,你沉溺於剛才呈現的焦渴神情和掙紮姿態,你錯把掙紮當創造。顯然,水不是你的創造。能夠檢驗你對水懷有感恩之念的佐證是什麼呢?就是你得永遠珍藏那柄水勺。
既然想到這層意思,我的日常用語也幾乎與“米飯”二字無涉了。當我向食堂的玻璃窗內推進去一隻碗,我不用說話,飯菜很快就落定到碗內。在小說家看來,這沒有什麼可神秘的,你與夥房的人很熟啦,他們認識你的碗,並且熟知你的飯量,你自然不必向裏麵報到。果然不出小說家的預料,窗內的掌勺人換了個新麵孔,我聽到勺子在敲我的碗邊,有人在吆喝:“怎麼講?”在這節骨眼上,我愣住了。
本來,在這純屬吃飯的場所,我應該響亮地報出來:“來四兩飯。”而且,這寬闊的餐廳和支撐大廳的圓柱和掌勺的人有權利說他們都沒有聽清楚,我必須再說一遍。我不願說,排在我後麵的買飯隊伍就僵持著,在吃飯人的眾目睽睽之下,瞬間我成為孤單一人。
好吧,我不說,現在“他們”來了,陽光斜穿圓柱,像佩戴刺刀的士兵,我剛踏進餐廳門檻踩到的那根黑色橡皮管和角落的水桶,在我偷偷望上一眼之前,大概早已就是為我備好的刑具。
說吧,這是拷問,你得明白,你認為你是什麼人,還不趕快吐掉塞住你喉管的那顆詩歌釘子。那麼,好吧,我說:“來四兩米飯。”重新指指麵前的空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