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竹筷像敲木魚似的敲著空碗。總有一天,所有的空碗都贈送出去,或者自覺碗太多,都先後扔掉了。但千萬不要忘記,當留下一個歸屬自己。當你隻有一個碗後,才有小蟲子爬進碗櫃,你撚滅蟲子,恢複黑暗,原來那是螢火蟲,餐具在熒光的點綴下變成了碗。
從此你懂得:碗剩一隻方知空。
繩索
用一根繩索拴在腰間,然後站在窗台上擦玻璃,我當然得仔細察看這根繩子是否結實。最可怕的情況,看上去繩索上的每條細筋都扭得很緊,卻被人偷偷用刀割了一下,這是我檢查繩索時的習慣想法。
顯然,在得出繩索是可以信賴的結論之後,我們從此不再想繩索的問題,我憑借繩索的牽製,身體在窗戶外傾斜,甚至拚命用腳蹬窗戶,讓繩索繃得更緊,充分表達我被繩索捆住,又佯裝掙脫,而從心靈深處洋溢出來的那麼一種優越感。
我得擦玻璃,忘卻了繩子和我的聯係,身體更加傾斜,高舉著手上的濕抹布。開始有髒水順著袖口流向腋窩。我的妻子曾經問我:“你的袖裏怎麼這麼黑。”我想了半天,回憶起這是高舉濕抹布所致,這是我辛勤做家務事的明證。我還曾經高舉過髒碟子,將它塞進定位過高的碗櫃,這時就有殘湯趁機也從袖口流進手臂處。“我的袖筒裏怎麼還有油?”這至今是個謎。有時我也洗碗,高舉清潔的碗向上,有清冽的水滴出碗沿流向我的手臂,那感覺像小蟲子爬進來,的確很舒服。我能保證我高舉的碗以後都可能是清潔的,卻不能保證我高舉的是一塊永遠幹淨的抹布,因為,高舉又髒又濕的抹布,表示我在幹活。
能夠盡量敘述我與髒抹布之間的關係,是我不再想繩索問題。繩索暗中的保護,確已不在我的思維範圍。我曾經思維過的我的生命可以傾斜的根基,那根繩索,甚至不用想,這是我的繩索。但我如果在想,這是“我的繩索”時,危險開始降臨了。
我在想,繩索是沒有問題的,但繩索的一端是係在水管上的。水管是否不堪重負,或者將牆內磚頭帶出,這磚的移動的確是肉眼看不出來的。
這是我的手,手指像鐵鉤一樣,放到哪裏,手指就情不自禁鉤住什麼。現在我的一隻手鉤住窗框,我的手臂是否能承擔起保護我身體傾斜的重任,我的手臂完全沒有數,隻有我心中有數。
我的心中到底對什麼有數呢?因為我在不斷地提醒手指務必抓緊窗框,我的手指絕對不會違背我的命令。說到命令,我對我的兒子在吃飯時經常把筷子從手上掉下來很不理解,我教導他說:“筷子要握緊。”兒子於是將筷子握得更緊,卻夾不住桌子上的菜。那麼就放鬆一點地握吧,這樣,沒過多長時間,兒子又把筷子掉到地上。
我從教導兒子的道理中開始學會如何教導自己。但在這弄得不好就會掉到樓下去的時刻,我卻不敢去暗示:“那麼,我的手就放鬆一點吧。”涉及有關性命安危的重大問題時,我們很快找到保證不出事的核心症結,那就是我不斷地下命令:“我的手必須要抓緊。”這就仿佛我不斷地從頭腦裏放出飛快報信的快鳥,一直重複相同的命令,給我的手隻下達一道握緊指令是不夠的,沒準它過一會就忘了,手稍有鬆懈,後果不堪設想。
我的思維要停留在手的上麵,思想要在手背上紮根。我站在窗戶上到底是幹什麼來的?也就是說,我來到此地的目的。我試探著用另外一隻手去擦玻璃,因為實在不敢對擦玻璃之舉有所專心,我碰了半天玻璃仍然沒有擦幹淨,隻是把玻璃上的汙濁重新趕到玻璃的各個角落。從宏觀上看,汙濁仍在老地方。我們的思想在指揮兩個以上的舉動時,其中必定有一個是偽跡。這樣,我就懂得了,我跑到窗台上的目的,就是為了不要讓我從這裏掉下去,我跑到一個危險的地方,在研究如何保全自己的問題,由此展開思維。
這是我的手,這大概不會有歧義吧。如同我們習慣上說,這是我的心靈,也無人反駁。為證明這是我的手,我從鉤住窗框的五根手指中,格外騰出一根手指在窗框上動彈了一下。不錯,這是值得信賴的手,和我朝夕相伴的手。這個念頭一出現,又有一根手指試圖也想在窗框上彈跳,這個現象是我思維生涯中反複想弄懂的問題。對於我的手,我想控製它,但千萬不要表示出對於手的滿意。所謂滿意,所謂滿有把握之說,是我的意誌將要離開時刻的休眠前奏曲,我的手背不再發燙,因為我的目光離開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