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滿足了一個災難事實的描述,還是滿足了藝術家以求逼真的藝術心理,我耳邊又繼續響起那位病中女孩的箴言。現在該由那位黯然神傷的孕婦說出:“雕塑家先生,請不要把我們鑄造成已經死去,也不要把我澆鑄成我已經懷孕,我們的媽媽還不知道我們躺倒在這裏。”
這大概可以成為批判家們批判我想掩蓋人間真實苦難的口實,是的,除非他們沒有母親,除非他們隻是苦難本身。我也曾以凝重的心態偷偷地欣賞這苦難礦工們的造型細節,我甚至伸手摸摸那個悲傷的孕婦像石頭一樣硬的肚子,瞬間覺得她忘卻了躲閃。我的好奇心以摸摸那個孩子的腦袋作為參觀結束,這就是因為他們沒有母親,這樣連苦難都是孤獨的。迄今為止我們隻懂得口頭上的“價值關愛”,卻無從知曉“價值悲痛”。因為,關愛隻能從悲痛中而來。
在我們這個國度,人間災難消息的發布,最初有時的確是以“隱瞞事實真相”的方式進行的。一個戰友犧牲了,唯獨必須相瞞的就是在家鄉井邊正在提水的他的母親。所謂悲劇通報的難點就是通報時刻的來臨。其他人知曉沒有明顯的意義,死者的戰友們藏著死者的遺物但誰都沒有膽量走向老人。那放下木桶的腰身還沒有站直,誰敢破壞母親此時的無知狀態,無知就是寧靜。所以欲言又止,說出戰友陣亡的事實,那話語中的意味真比蠶絲還細。誰都害怕看見母親因悲痛而崩潰。
在我們這個國家,隱瞞事實真相到後來蛻變成向高級首長隱瞞,但上麵下來的首長卻聽到了什麼風聲,非要親自去查看老百姓是怎麼生活的。首長走了一遭後感慨地說:“隻知道老百姓苦,但沒有料到有這麼苦。”一點不錯,關於人民的苦難隻是首長心中一種掛念。當首長終於在某一天受到了強烈的“視覺衝擊”,這個衝擊不是別的,正是人間的呼籲。
但是藝術家看上去也在呼籲,因為呼籲可以成名。但是,令我尊敬的賀延光先生在說:“直接表現苦難是最簡單的,如果僅是為了觸目驚心,去展示視覺刺激,而不考慮自己的照片對被拍攝者生活的影響、人格的損害,這樣的心態是很可怕的。因此,要有點忌諱。”
這個世界上的藝術家們早已把藝術“要有點忌諱”這個準繩拋到九霄雲外。愈演愈烈的所謂視覺衝擊力和聽覺衝擊力已如同潮水。最早我注意過那個“大紅燈籠高高掛”的時刻,竹竿將大紅燈籠挑起,在某個屋簷下燈籠懸定,掛鉤聲哢哢作響。我想藝術家肯定迷戀這種音響質感,但是也太誇張了。那個“泰坦尼克號”,為了保持災難的風度和震撼,在下沉的最後時刻仍然念念不忘船舷上的燈火輝煌,我們從欣賞藝術和生活裏的所謂“小小質感”開始,藝術品位在慢慢地上癮,現在也開始學會欣賞災難的質感了。
賀延光先生提到的藝術對人格的損害,我甚至理解為藝術正對母親造成損害,說到底,任何苦難和災害的當事人不論他們人間的年齡有多大,他們的心中一定有一個偉大的母親在愛著他們。生怕母親受到驚嚇這是唯一的宗旨,因此,苦難的寫實必須有所忌諱,這才是苦難中人真正的心聲。藝術家應當照顧這種心聲。
二戰期間,當“藝術家”還戴著鋼盔,手持卡賓槍在戰場上服役的時候,那時,他們的行為隻是忠實地執行法西斯當局所下達的活埋女孩的命令。任務的程序是:坑已經挖好了,然後將女孩推下去,最後用皮靴踏平泥土。我不知道這算不算“行為藝術”,這個行為的唯一主題就是宣告殘忍。但是,孩子走到手持卡賓槍的人麵前,平靜地說道:“叔叔,請不要把我埋得太深,不然我媽媽回來就找不到我了。”我們的理解曾經有誤,小姑娘不是在報道噩耗而是希望母親能把她從深埋中拉出來,然後一塊兒回家。這是在滅頂之災麵前勇敢地破解活埋的深度、破解所謂視覺震撼,我們人的最早的童聲。因為人是有母親的。
永遠地不驚動母親的神色,這應該成為我們的人心和品質,保持天下母親和天上母親那麵容的靜穆,是我們的守望和責任。而往往,我們看見母親微微閉目如此安詳,卻試圖去驚醒她。所謂朝拜和跪望,此刻人心並不真愛那個端坐的女神形象。